林荫岚其实并不喜欢远明浩,他与他太过相似。太过相似的人并不一定都能惺惺相惜而成为朋友的。作为名门正派的继承人,他们都是在光大本门,独步武林的教育下成长的,连成长的轨迹也有迹可循。看对方就象照镜子似的,这也让彼此不舒服。他们的相处总是在不停猜测对方心意的同时又要提防对方猜测自己的情况下度过,仿佛一场战役。
林荫岚从来不敢看轻远明浩,当然更不敢随口敷衍他,所以,琢磨了会把话兜圆了才答道:“大少庄主莫要多心了,这只是八大门派看贵庄最近事情颇多,伯父与离邪又相继中毒,所以不敢拿些许小事叨挠你。各大掌门就事先作了商量,先拿个主意再请你定夺。”
他说的不温不火,远明浩却只是冷笑,目中光芒闪烁,暗潮汹涌。林荫岚亦是微笑,一惯的从容模样,只是避开了他的眼光低眸喝茶。
远明浩勃然大怒,眼中怒火暴长,忽地拍案而起:“都商量好了还让我定夺什麽?”说完拂袖而去。
林荫岚放下茶杯,抬起头冷冷看著难得失去理智的远明浩的背影,终於失去冷静了吗?远明浩从未在他面前失态过就象他从来在远明浩面前自谦一般。这一次看来,他果然心力交瘁了才如此失态。林荫岚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远离邪又见到了竹青痕,他一个在雪地里踯蹰。雪下得很大,他的脚印很快便被大雪淹没,他整个人也几乎被大雪淹没。放眼望去,一片空旷的白茫茫。
“青痕!”他扬手无声的叫。
竹青痕象是心有灵犀般回过头,目光隔著漫舞的雪花看过来,那麽黑那麽亮,那麽冷。
他再也按捺不住,一叠声的叫道:“青痕,青痕!”他一声一声的叫,叫得声嘶力竭,空中都是他的声音,一声声撞击著叠合著翻滚著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振聋发聩。
竹青痕,你听不听得出来我心中到底有多少爱?多少恨?你残忍的伤了我一次又一次,既然不爱我为何又给我希望?我宁愿只是一厢情愿也好过伤痕累累的被伤害。你到底要伤我多少次才甘心,而我又要被你伤多少次才死心?
竹青痕你听到了吗,这麽多声音总有一个是恨你而叫的。
大地深处传来一阵可怕的轰鸣声,接著剧烈的震颤起来。远离邪惊恐的发现竹青痕身後的雪以排山倒海之势汹涌而来。
“青痕,快跑!”他向竹青痕跑去,可大地剧烈的震颤使得他几乎无法立足。大地在他脚下裂开,裂出一道深长的沟堑,如天堑般横亘在他与竹青痕之间。
竹青痕仍然呆呆的看著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身後可怕的雪正以毁天灭地之势朝他涌来。
“雪崩了,快跑,青痕!”他挥舞著双手急急的叫,声嘶力竭的叫。
竹青痕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朝他挥了挥手,雪花将他的笑容淹没,汹涌的雪覆上他的身体,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只能眼睁睁的看著他的身体被卷进了雪海中,看著他的举起的手无力的垂下被雪淹没,然後那些汹涌的雪继续呼啸著往前奔腾落入那道天堑中,唯余轰隆声不绝於耳。
整个大地在震颤在咆哮在疯狂。
远离邪也咆哮著疯狂的冲入天堑中……
“啊!”远离邪大叫著醒过来,只见满眼的红色。
喜帐喜被身上还套著喜服,枕著鸳鸯戏水的枕衾,他才恍惚的想起似乎是在喜堂上晕厥了。
“你醒了?”罗萱宁扑过来,喜形於色。
“醒了!离邪!”刚进门的林荫岚也一下子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
“我没事。”远离邪说著就想坐起来。
“你别动。”林荫岚道,“你身中剧毒,不可妄动。”
“毒?”远离邪迷茫的问,“什麽毒?”
“珠有泪。”罗萱宁愤然接口道,“那玉阙宫可真卑鄙将毒下在明珠上……”
可远离邪早已没有听她说话了,心里只喃喃念著珠有泪。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已,只是当时已惘然……
青痕,这便是你要对我说的吗?他呆呆的想。
“离邪?”罗萱宁察觉他神情不对,担心的唤他。
“不用担心。”林荫岚亦摸著他的肩膀安慰道,“罗圣手说毒虽然麻烦,但解起来并不难。”
远离邪朝他恍惚一笑,毒可以解,但这一生的情一世的相思如何解?
“罗圣手呢?”
“嘿嘿。”门外传来一阵笑声,罗圣手抚摸著宝贝山羊胡子进来,“小子醒罗。”
“罗世伯。”远离邪翻身起床作揖道,“小侄还有一事请教世伯。”
“说吧。”
“请问焚心之毒可有解法?”
罗圣手抚须沈吟一会道:“世上有毒即有解,焚心之毒自然也不例外。据说当年那个制毒之人有研制出一颗解药。只是这毒听说极其霸道,除了制毒之人,外人想解却是不能。老夫这麽多年倒未遇上过……”言下之意颇有遗憾,罗圣手一生行医,誉满江湖,什麽样的病症,什麽样的毒药没有见过,唯有焚心,所以,难免遗憾。
远离邪听後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重揪起了心,照现在看来,应天阙应该会给青痕解药的,不,也许当初那焚心也只是苦肉计中的一环。倒是自己担了这许久的心。其实何必呢?他想,他又怎麽舍得看他如此受苦呢?
“你担心死我了。”柔软的手握上他的手,远离邪回过神来对上一张泫然欲泣的娇颜,这才发现屋中的人已都退了出去,只有他和罗萱宁了。
“累你担心了。”远离邪慢慢回握住她的手,心道就这样吧。
竹青痕静静的看著应天阙有一盏茶时间了。他们彼时正坐在一间酒楼的厢房里,但是还是不时听得外边人的话语,什麽玉二死而复生、什麽玉二跟远二少的关系啦伴著人们猥琐的笑声与语蔫不详的猜测越来越令人觉得这两人之间那些个难以启齿的暧昧与香豔情色。竹青痕初时倒是一派冷静,应天阙却听得邪火暗生,远离邪的存在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然後,便听到了应天阙给远离邪送礼,远离邪中毒的事。竹青痕便变了脸色,抬头直勾勾的盯著他,目光象是锥子般。饶是应天阙素来泰山崩顶不形於色也忍不住举手投降。道:“明珠是我让人送的,但毒不是我下的。”说完後又在心里狠狠鄙视一下自己,为什麽要跟玉二解释,倒显得自己理亏心虚一般。他要下毒也不要选那啥劳什子的珠有泪,要下也要下焚心,敢觊觎他的人,那便让他为情而死。
竹青痕仍是眼也不眨的看著应天阙,毫不动容。
应天阙无奈,道:“好吧,我承认,我就是想让他身败名裂。什麽名门之後,哼。不过我没想到,原来还有人看他不顺眼呢。”
“我看是有人看你不顺眼,想嫁祸与你吧。”竹青痕终於开口了,慢条斯理的道。
“谁?”吃了豹子胆了,应天阙瞪眼,忽然反应过来,道,“嗯,你相信我了?”
竹青痕虎的站起来要走,应天阙忙拉住他:“你去哪里?”
“我不去玉阙宫了。”
“你要去找他?”应天阙脸色一沈,道,“不许去!”
“你管不著。”
“你看我管不管得著?”应天阙冷笑道,“你复活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现在正道中人正大张旗鼓的捉拿你,你出得去吗?就凭你现在这个样子,除了玉阙宫,你还能去哪里?”
“你是故意的。”竹青痕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应天阙倒悠然了,道:“我早就说过,天下间除了玉阙宫你还有什麽地方可去?除了我,你还有谁可倚仗?”
竹青痕颓然坐下,他现在身中剧毒,生日无多,身上的武功也去了七七八八,剩下的两分每动一次武便要多一分毒发的危险。又如何能帮得了远离邪?而应天阙大张旗鼓的令人给远离邪送礼又将他的消息放出去显然是挫远离邪的名声以落不二庄的面子。同时又堵死了他的後路,现在莫说整个江湖便是远离邪也深信不疑他是玉阙宫的细作。好一个应天阙,用一颗明珠就算计了他、远离邪与不二庄,真真好计谋好心机。好一个一箭三雕!只可惜,中途又被人摆了一道。这个局,倒越来越扑朔迷离了,也越来越有趣了。
“你很担心他?”应天阙满意他的妥协却又恼火他对远离邪的关切,俯下身捏住他的下巴问道。
“与你无关。”
应天阙眯起眼看他,冷冷的道:“我不喜欢你的态度,玉二。”他眼中风起云涌,危险一闪而过。
竹青痕却眼观鼻鼻观心,连看也不看他一眼,道:“我连看到你都觉得讨厌。”
“你!”应天阙脸色一变,却忽然笑了,“你果然很有让人发狂的本领。”说著俯下身重重吻上他的唇,狠狠的在他唇上咬了一口,然後起身,舔了舔嘴角的血道,“我可以帮你查是谁下的毒。”
“条件?”竹青痕冷冷的擦去唇上的血,问道。
应天阙扬了扬眉,凑近他身边耳语:“只要你伺候得我高兴了。”
竹青痕脸腾的红了,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也不答话,站起来就走。
“好吧。只要你不发脾气,不和我吵,多对我笑笑就可以了。”应天阙在他身後颇无奈的道,“以前怎麽就没发觉你的脾气这麽大呢?谁惯你的?这臭脾气。”
他半是埋怨半是不甘,竹青痕却听得变了脸色。
“大哥大哥,你再惯下去再惯下去,他就骑到你头上来了。”
“走开走开!”应天阙一脚踹开齐毓,“不要挂在青痕的背上撒娇。”
“你怎麽了?”应天阙奇怪竹青痕突如其来的怔忡。
竹青痕回过神来,道:“连续两次让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嫁祸成功,你也不觉得丢脸?”
“他们狗咬狗,我还乐得看戏呢。再说我还差这点名声吗?”他笑得坦荡荡,那副无所谓的模样让竹青痕恨得牙痒痒,心中却也奇怪的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宁。
“小心後院起火。”
应天阙哈哈一笑,问道:“你在担心我吗?”
竹青痕冷哼一声:“我担心你怎麽还不死?”
“你舍不得的!”应天阙正了脸色认真的道,“玉二,你当初让琅琊救我,现在就不会让我去死。”
有匪君子 83
八十三
应天阙不知哪里来的自信,他觉得玉二是他的。他不要的时候可以下绝杀令;但是,他要了,玉二就只能回到他身边,也只能是他的。
所以,在竹青痕与远离邪的谣言象野火燎原的时候,他这个始作俑者虽然有些得意,但却不免恼怒。他恼怒的自然不是因为人们热衷於竹远二人的私情进行的恶毒猜测侮辱了竹青痕,而是感觉到了作为自己的东西被别人觊觎了去的缘故。
竹青痕倒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即使是听到了不堪入耳的流言也只作充耳不闻。应天阙有时都要暗暗佩服他的冷静,象这般火烧到头上了他竟然还能做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玉二非常人也,便是这份忍性也不是常人能比的。
竹青痕倒没有在忍,他一向不注重身外之名,他只是冷眼旁观事态的发展,在流言纷纷挠挠之际,潜於背後推波助澜的势力到底是谁?
自然不是应天阙。事实上他也被人暗算了一把,而且是接连两次让人利用他达到了下毒的目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怎麽觉得被人利用了呢?”应天阙自然不是省油的灯,竹青痕能想到的他又怎能忽略。
竹青痕若有所思,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你看著吧,借刀杀人这招人家用得比你高明。”这般不显山不露水,竹青痕倒有些兴趣了。
“哦?”应天阙也若有所思,“莫非你知道了是谁?”
“等正道改变天日之际不就水落石出了吗?”竹青痕笑道,“急什麽,一切才刚开始呢。”
“我怎麽觉得你已经知道了似的。”应天阙意味深长的看著他道,“一庄一堡雄立江湖百年,可不是随便什麽门派可以取而代之的?”
竹青痕淡淡的道:“不是还有你我吗?谁能代人讨伐玉阙宫,自然也就能者居上了。”
应天阙哈哈一笑,伸手勾住他的肩膀道:“你终於意识到你我是一体的了。”
“要不分开单干?”
“休想!”应天阙道,“分开岂不是让你好去约会旧情人?”
竹青痕勾著眉眼不冷不热的道:“要说旧的还有人旧得过你?”
“那你就从一而终。”应天阙一听立刻眉飞色舞的答道,“让那些个抱著武林正义的新人滚蛋去!”
竹青痕其实极爱看他飞扬拔扈的张狂模样,所以难得的没有出口反讥,无所谓的挑挑眉。应天阙最是登鼻子上脸的人,见他似笑非笑却没有愠恼的模样,不由色心又起,勾过手臂把他抱到怀里亲吻。
竹青痕并不拒绝应天阙的亲近,两人连日来住行一处,况且该做的不该做的多年前早就做过无数次了。彼此间最是熟稔,知道怎样使自己与对方愉悦,即使记忆不在了,身体依然记得。
有一次高潮时,应天阙情不自禁喊出了“青痕”两个字。
竹青痕震惊失色,以为他记起来了,一时竟是莫名紧张。
应天阙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惊了下,停下动作,两人四目相对,激情未消,气氛已僵。
“我,我刚以为你是他,不是……我是说……”应天阙想解释却发觉怎麽也说不清楚。这本来就是件说不清楚的事,把玉二当作竹青痕或是一时忘情,怎麽说对於玉二都是件伤心事。他胡乱的想著,可他在那一刹那间就是觉得身下的人是竹青痕 ,而并不是对玉二的无视。
竹青痕只慢慢的握住拳,感受著掌心处细腻的湿意,那一刻说不出心中是什麽感觉。
应天阙始终不知道竹青痕跟玉二是同一个人。而他也永远不会告诉他真相。
“你不要多想。”应天阙丢下一句起身,不敢再呆下去。
灯影晃过,竹青痕的心也乱了一下,潜藏於内心深处的某些隐秘曲折的心思便慢悠悠婉转上了心头。这样的关系,到底要不要再继续?
那一夜两人第一次没有共眠,各自辗转。
第二天应天阙见到竹青痕还微微尴尬了下。相处起来终究不那麽融洽了。竹青痕这个名字就象应天阙心中的一根刺,模模糊糊似乎可以随时遗忘,但记起来的时候是种尖锐的疼痛。应天阙甚至觉得这些日子对玉二太过好了,便是对竹青痕的一种背叛,这种感觉让他极不舒服。所以,他恢复了一惯颐指气使的模样,俨然当日在玉阙宫的日子。只可惜,这个玉二不是昔日在玉阙宫那个低眉顺眼的玉二了,眉眼清冷,挑起的唇角带著淡淡的讥诮,一副了然的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