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招招手道:“雨溪,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顾雨溪陡闻师父出声唤他,神色严厉中透着忧郁,心下忐忑,不知自己这片刻间又犯了哪一条过错,只得跟着游箬转出
门去。这五年间重露宫里的一切摆设都没有变化,转过回廊,到达众人的卧房,游箬的房间还在那老地方,房里烧着炕
,滚烫的热气从窗户缝里钻出来,碧玉玺仍静静地卧在房中,仿佛等待着夫君的归来。
“雨溪,这么些年,山野里过活滋味如何?”游箬慢慢地问,脸上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喜怒哀乐的表情。顾雨溪大为诧异
,游箬的喜怒全角于色向来是出了名的,这样凝重却又不外露的神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垂手
道:“弟子这些年在山野间吐纳日月精华,任山风荡涤胸襟,明了天地间死生契阔,体会万物轮回之道,心境日渐空明
澄澈,体格也较先前好一些了。”
“‘心境日渐空明澄澈’?……”游箬缓缓地重复着,抬了抬眼看他,终于压抑不住怒气,伸手往桌上重重一拍,“混
帐!你若真的‘空明澄澈’了,又怎么放着你的神仙不做跑了回来,满心的胜负成败之争?都是永澈那混小子教唆你的
?!”
顾雨溪大惊,知道师父这下是气得重了,连忙跪倒,口中说道:“不是的。是弟子想念大家,这才叫澈儿带弟子回来看
看。”游箬哼了一声,骂道:“说得好听!他是想害死你罢?”顾雨溪急道:“师父怎么能这么说!澈儿都是为我打算
……”游箬重重地叹口气,道:“你知不知我为什么放你到山间去,还吩咐大家都不准去打扰你?便是让你这颗心在山
间多荡涤些灵气,洗去那爱争胜负的脾性,那样还有一门气功可以教你防身,且不容易结下仇怨,在这江湖险恶之间尚
能有容身之地。可你现在,你自己看看自己!空有一副神仙般的模样,却满脸俗物的表情!你啊,若再这样下去,这辈
子便甭想习武了,那时等赫连世家,或者什么别的仇人寻上门来,便乖乖等死罢!”说完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当初
是我错看了你,是我错看了你!”捧起一杯茶来,呷了几口。
顾雨溪微微一笑,低声道:“不能习武,那也没什么。澈儿说过,他会一直在我旁边的。”
游箬一怔,双手一松,茶碗砰地砸落在地上。
顾雨溪吓了一跳,来不及抹去身上溅到的滚烫茶水,连声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游箬答不出话,眼睛怔怔地看着顾雨溪的脸,颤抖地伸出手,向门口一指:“你……出去。”顾雨溪尚且犹疑,道:“
师父,你哪里不舒服……”游箬猛地一拍,力道之大竟震塌了那张矮几,他大声吼道:“给我滚出去!”
顾雨溪无奈,只得躬身退了出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游箬渐渐脱力,颓然倒卧在碧玉玺上,不觉间已泪流满面,哭道
:“……碧儿,为什么……偏偏是溪儿呢……你很喜欢他罢,聪明又漂亮的孩子……可是不成的……!!欢喜上不该欢
喜的人,又怎会有什么好下场?有一个重予……还不够吗?!……”
然而时光并不因为谁的眼泪而有片刻停留。顾雨溪乘着清晨,将小庙里的读过的旧书摊在地上晒太阳祛潮,又有杨花的
瓣儿纷纷扬扬,旋转轻擦过他的脸颊,慢慢落在书页当中。他抬头笑问道:“这是自那以后第几个春天啦?”阳光从树
枝的缝隙里渗落下来,撒在谁的头发上,耀着谁的面庞,将谁的眼瞳映成淡淡的茶色,听到谁仿佛阳光似的温暖声音,
穿越层层障障的绿叶枝丫,在耳际轻盈回响。
“管他呢。”
说话的少年笑着在他身旁坐下了,抢过他手中的书,一本一本仔细地摊放好。待手中的书已全部摊放完毕,他便张开双
臂躺倒在草丛之间,将自己也如那些书般在阳光下摊放开来。
顾雨溪笑道:“日子都过浑啦。”
路永澈匝巴着嘴也笑道:“永远浑下去罢。”他此刻长得更加壮实了,脸上的棱角日渐分明,个头也比顾雨溪高出了寸
许。
顾雨溪道:“那可不成。大哥说了,师父这些天去山下城里采买,约摸回来的时候,你们便要学成出师了,可以下山去
了。”
路永澈皱眉道:“啊唷,那可不好。我得去求求师父,说我们还没学够呢,要在这山上多多向师父们讨教。”
顾雨溪大笑道:“傻了你,还学不够么?师父们这两天都在山底下的小镇,你要见他们只能去山口等。”重露宫三条教
规里,尚未出师的弟子是不能下山的。
路永澈一跃而起道:“左右闲来无事,便去山口拦着师父们,走罢!”扯起顾雨溪,不由分说地向山口走去。
谁料到得山口,却远远望见已有人在那里先等着了。顾雨溪和路永澈彼此狐疑地望了一眼,轻轻跃到一块大石后边遮住
了身子,微微探头看去,这才发现,那已在山口倚石而坐的人,竟是大哥郝文。
顾雨溪一乐,低声道:“这可奇了,难道稳重如大哥,也会像你这样胡闹着要求延缓出师的日子么?”路永澈正色道:
“非也,大哥向来是考虑周全的人,一定是来求师父提早让他出师的,这样师父一点头,他就立马奔下山去了,不用再
走回头路,多省时间。”
说话间,路永澈隐约听见远远有人奔来,当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和顾雨溪伏进草丛。却见一人身影翩若鸿雁,踏枝而
来,正是二哥魏青鸾。他在郝文身边飘然落定,郝文也不讶异,两人便这么静静地待在山口,看着山下集镇里人潮涌动
,热闹非凡。
“大哥,我陪你在这里日日站在山口遥望,也有好些年了。”半晌沉默后,先开口的是魏青鸾。他看了郝文一眼,续道
:“眼见着我们便要出师了,你也该是时候告诉我,你究竟是在等谁了罢?”
此言一出,顾雨溪和路永澈心头都吃了一惊。这些年来大哥虽然少言寡语,但谁都晓得他和二哥最为亲密,两人是旁人
不能比拟的交情,谁料大哥竟然还有事情是瞒着二哥的,实在匪夷所思之极。况且兄弟们均是阖家全丧,当年为叶重予
所救之事罕为人知,又怎能与人相约在此?当下顾路二人心头迷雾重重,相互对望一眼,捺下性子,静听下文。
郝文淡淡地回道:“我不过看看山下景色罢了。并没有刻意等谁。”魏青鸾笑道:“可真不想好了,连我也想糊弄呢。
”也不再追问,随手拾过一快石子,从树上打了几颗果子下来,却并不吃,只在手头上把玩着打发时间。
郝文面有歉色,犹豫着道:“二子,我不是有意想瞒你。……我是怕……”魏青鸾打了个呵欠打断他的言语,伸了伸胳
膊也往那巨石上一躺,笑道:“罗嗦什么,我躺着咯得难受,劳烦腿借一下。”也不待郝文反应过来,先搬过他一条腿
,枕在脑袋下边,竟舒舒服服地打起盹来。
郝文又好气,又好笑,却也奈何他不得,只得任他枕着,看着他眼睫微颤,心中一动,便捡起一簇他散落在石头上的长
发,往他脸上掸去。魏青鸾只觉得脸上一阵麻痒,知道是大哥在和自己捣鬼,却也不睁眼,抬手便向他手腕“太渊”穴
点去。郝文手腕一翻避开,那簇头发又轻扫上魏青鸾的左颊。魏青鸾哇地大叫一声,双掌齐翻,一套小擒拿手飞速使出
,当下扭住了郝文那只正拿着他那撮头发的手,这才睁眼笑道:“这下人赃俱获,服不服输?”
郝文微微笑道:“既然失手,那也顾不得退路了。”俯身下去,却是吻住了魏青鸾的双唇。
躲在草丛里的两人哪料得到能撞见这风光旖旎的情景,路永澈险些惊呼出声,幸好顾雨溪捂住了他的嘴,两人脸上都火
辣辣地烧起来。好在那边厢两人正如胶似漆,也没在意到他俩。顾雨溪心下突突乱跳,看了一眼身旁早已面红过耳的路
永澈,心道这样下去可不得了,连忙扯了扯他,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爬出草丛,闪过山岗,转眼去得远了。
魏青鸾微微斜眼,看见两个人影消失在山坳之间,心底偷笑,却不好教郝文知晓,怕他一气之下,那两个偷窥的弟弟便
没有好果子吃。然而谁料到越吻越深,脑海心潭里都被搅出层层波浪,一切都朦胧地荡起涟漪,再不能探个究竟。只觉
得浑身懒洋洋得没有力气,却分明又紧绷绷地敏感万分;天地间便仿佛只有彼此,再听不见风声水声马喧车响,再看不
见山长路长天高地远,只有火热的吻,滚烫的纠缠,炙烈的紧拥,疼痛的胸口,交错着几乎撞破胸膛的轰鸣。
许久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双手却仍交叠着对方的体温。魏青鸾微微仰起脸,聊以掩盖无法遮藏的微窘;郝文轻咳了
一声,徒劳地打破略为尴尬的缄默。倒是山道上一阵粗重的脚步声成了两人的救命稻草,赶紧往那边看去,只见齐红粉
提着一堆零碎物件,正气喘吁吁地走上山来。
“师父!”
“三师叔。”
两人几乎同时叫出了口,赶上前去,替齐红粉取下身上沉重的各类物件。齐红粉诧异地看了看难得如此孝心的两人,皱
了皱眉头道:“过一会向哥游哥也就回来了。文儿,你去把大家召集到无声殿上,我们有话对你们说。”走了几步,回
头看了魏青鸾一眼,想要吩咐什么,张了张口,终究没说下文。
魏青鸾看着那一抹艳红色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之间,将手里刚从师父那接过的物件一古脑儿全挂在郝文脖子上,道:“师
父似乎有话对我说。你先回去罢。”展开轻身功夫,便循着那红色身影的方向追去。
齐红粉嗜红如命,这些年间大伙儿也都见识了个清楚。她所有的衣衫,没有哪一件不是红的,深红浅红,梅红粉红,一
应俱全。然而她最多最爱的则是正红色,那是新嫁娘常常穿的服色。她下山采买的次数也是最多,一旦看到了什么上好
的红缎红纱,那可是宁可搜囊尽袋、典佩拔钗,也非买了不可;买回来后便喜滋滋地几日不睡,缝裁成称心如意的衣衫
,穿着在山里招摇,非要每个人都称赞上一句才肯罢休。
如今这红衫的主人,正在清都峰上最大的那块摇摇晃晃的岩石上抱膝而坐,口中唱着说不清什么调子的曲儿。若不是那
一身鲜艳的红衣,魏青鸾也没那么容易便寻得。他走得近了些,想听清楚她究竟在唱什么,终究只听到一些散乱的哼调
,于是微微笑道:“师父好兴致啊。”走过去贴着她身旁坐了。齐红粉瞪了他一眼,终究是对这个大弟子宠爱得更狠些
,连责备的话也懒得说了。
魏青鸾知道师父最疼自己,笑着又凑得近了,问道:“恰才师父是打算和徒儿说什么悄悄话的来着?”齐红粉啐了一口
,道:“你香得很哪,又不是你大哥,谁会和你说悄悄话来。”半晌又幽幽地续道:“你和你大哥的事,我也清楚得很
。”魏青鸾倒被她这句话骇了一跳,陪笑道:“我们可不敢有什么事瞒着师父啊。”齐红粉看了他一眼,不知想什么心
事似的呆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说道:“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从前,──很久以前,有一个莽撞冒失的小女娃娃,仗着自己爹妈是什么武林名宿的名头,仗着自己那半吊子的武当
功夫,花枝招展地闯荡江湖,竟也混到了一个什么女侠的名号。她得意得不得了,仇家越结越多。一开始人们还忌惮她
父母的威名,后来发现那俩老人家压根懒得替这个惫赖顽皮的女娃娃出头,正要让她晓得江湖险恶,好好收敛收敛。”
“于是仇家接踵而至,倒不敢杀了她,但也教训得她找不着北。然而她并不吸取教训,还道自己福缘深厚、武功了得,
仍旧出言不逊,一个仇家终于咽不下气,下了杀手。”
“眼见着就要红颜薄命,呜呼哀哉,突然斜刺里杀出来一个少年,抬手便救下了她,便如拾起一片叶子那般轻松容易。
那少年长得好看极了,剑法更是潇洒万分,但看着她的眼光里却全是鄙夷。那女娃娃看着他呆了,连自己身受重伤都忘
了干净,也不觉得痛。却听那少年冷笑着道:‘我道江湖上人人骂不够的刁钻泼女是怎样的本事,结果竟然是这么一个
不中用的东西。’”
魏青鸾道:“这个少年虽然救了她性命,可说话也恁狠了些。”齐红粉失神地望着山中云雾缭绕的景色,轻声道:“是
么?可她当时并不觉得。即使到了今天,恐怕也不觉得。”
她继续说道:“那女娃娃要引他多说得几句话也是好的,于是道:‘武当功夫看来没有你的功夫好,若你把你的功夫传
我,我一定能比你更厉害。’那少年踢了她一脚,道:‘你自己不学好,却还油嘴滑舌地找借口。’那女娃娃说:‘你
不敢教我,怕我学会了以后你不是对手。’她本意只是想让这少年陪她多说几句话,谁料这少年竟然笑道;‘你拜我为
师,从此更名改姓,六亲不认,我便传你武功。’那女娃娃大喜过望,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咚咚磕头。从此她便不再
叫以前的名字,跟着那少年,上了一座巨大的山岭。那少年一掷万金,在这山岭上建了一座巨大的宫殿。他收了许多徒
弟,但清一色全是男子,女弟子便只有这女娃娃一个。但这女娃娃也不在意,她只要天天看着他,也便满足了。”
“日子很快过去啦,女娃娃长成了颇有姿色的少女,少年也长成了英姿飒爽的青年。然而他们之间并没有更亲近一些。
直到一天,青年告诉她,有个很厉害的仇家要寻仇,他得去赴约。说话间神色忧愁,这么多年来他惹上的纷争不少,可
似乎头一次这么没有把握。”
“少女吓坏了,于是死缠烂打,一定要他带上自己前去。两人来到了与仇家约定的地方,却只见一人抱膝清啸,潇洒非
常。他见两人前来,只淡淡地向他们扫了一眼,两人便再也动弹不得。倒不是说他多么俊美,相反他的轮廓线条十分粗
糙,两眼深凹,左眉上还有块铜钱大小的疤痕。然而他眼底遮掩不住傲天睨地、弑仙杀鬼的狂邪之气,总让人不免毛骨
悚然。他看了一眼我们,问了一句话,那嗓音分明黏湿沙哑,可却偏偏蛊得人神情恍惚,一句假话也说不出来。”
魏青鸾听她描述一句,心里便被重锤狠狠敲击一下,待她说到最后一句,终于禁不住脱口叫道:“……赫连誉!!……
那个魔头!……”
齐红粉看了看他,叹道:“可怜你还记得。没错,这人便是如今赫连世家的家长,江湖人恨不得食肉寝皮的赫连誉。”
“那少女看到赫连誉第一眼时,害怕得要命,可之后却发觉虽然害怕,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接近他,想要多看他几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