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不能离开雨溪身边,最好穴道也与他相连,万一再察觉有什么变故,便及时呼叫。”
路永澈道:“我理会得。”
这样一连三日,路永澈片刻不离顾雨溪身边,总算见他脸色不再惨白如纸,身上也不再忽冷忽热,心下一块大石总算放
下了。他时刻紧贴着顾雨溪的身子,不敢有片刻松怠,此时终于渐渐放心,但仍不敢松开他,只握紧了顾雨溪的手,靠
着他沉沉睡去。
睡着睡着,他微觉脸上一阵轻盈麻痒,第一个反应便是“莫不是三哥出事了”,唰地睁大了眼,却正对上一双如水的瞳
眸,深深浅浅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路永澈一愣,仿佛还在半梦半醒间,讷讷地道:“……三哥?……”看眼前那双清澈的眼睛眨了眨,却是那长长的眼睫
扫过他的脸,因此擦出些微麻痒的感觉。
路永澈突地清醒过来,大喜叫道:“三哥!你……你终于醒了?”顾雨溪笑道:“小声些。莫吵醒了大伙。我这些日子
麻烦你们了,若再在这大半夜吵醒你们,可真过意不去。你也睡罢,我守着你。”路永澈摇头笑道:“我不睡。我开心
的睡不着了。”说着两道眼泪却从眼角滑落下来。
顾雨溪笑道:“傻老五,三哥没什么事了,哭什么。”抬手想替他拭去泪痕,却觉得一阵酸麻,原来竟是和路永澈的手
指紧紧地扣在一起,时间久了,自然血脉不畅,僵硬万分。顾雨溪心上一暖,路永澈心下一窘,两人都面上一红,咯咯
笑起来。
“三哥没事了,真是太好了。师父师伯说明日再替你散一次功,便大好了。三哥定饿了罢?”路永澈说着从柜上取了几
样糕饼给顾雨溪吃。现下顾雨溪醒转,他便不用时刻紧贴着他的穴道,当下松散开来,活淤僵直的肌肉。
顾雨溪满脸歉色,道:“这是我自己的过失,却害得你陪我受苦。”路永澈道:“是我非要和三哥比赛,才致如此的。
”顾雨溪摇头道:“不怪你,是我自己……唉,日后没了武功也就罢了,若成了废人,我可真不知该怎处了,那活着也
了无趣味。”路永澈闻言心中一紧,暗道师父们也说不能保准三哥会不会成为废人,但此刻怎能让他徒增担心,当下笃
然道:“三哥,有我陪在你身边,你若有兴致,便讲书给我听;若没有兴致,我便演武给你看,准不教你了无趣味。”
顾雨溪看着路永澈一本正经的模样,微微一笑,道:“澈儿,你待我好,三哥记得的。”当下抱紧了他,轻拍他的背,
柔声道,“你累了,睡罢。”
路永澈也真是累得慌了,迷迷糊糊便要睡去,一面却还担心着顾雨溪,喃喃地道:“……三哥,爹娘的事,你莫想不开
。……不是你一个,我们大家……大哥、二哥……八弟,九弟,都一样的。不是你一个。有什么坎儿,澈儿背你过去…
…”顾雨溪被他说得双眼一酸,怔怔地掉下泪来,再看时,他已蜷在自己怀里,酣然睡去。
这一番折腾,直过了月余才算了结。顾雨溪渐能下地行走,然而不仅经脉更加脆弱,体质也较先前大为不如,每逢阴雨
天气,浑身更是酸痛难当。路永澈按照师父教习的法门散去余毒,需要独自行功,不能与其它人相见。顾雨溪站在山顶
的贮水池边,看那水中倒映着那憔悴不堪的人影,凌乱的头发,深陷的双眼,右手支着一根长木,身子开始长了,先前
的衣服明显小了些,露出干瘪细瘦的手脚关节,哪里还有半分先前潇洒俊美的绝世风姿。他往路永澈闭门行功的房间望
了望,陡然心中一阵酸楚羞愧,自己也说不上是何缘故,但就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凄惨的模样。他渐渐少言寡语起
来,平日里山顶上众兄弟们练武声吵闹,他也不爱去听。因而反倒常往那山岭里走去,在松风泉响之间寻片刻安宁。渐
渐的,他在山间走的越远,常常月余才回山顶一次,取些换洗衣服,闲散书本,问了师父师叔安好,便又继续在山间游
荡去了。游箬齐红粉心道他此生注定不能习武,天天见弟兄们习武自然难过,再加上心下歉疚,因此也不加阻拦。弟兄
们也都不劝他,只随他去。开始时大家还暗暗担心,魏青鸾还常常借去山间习武之名,时给他捎去些吃食,后来见他身
子渐好,捕鸟擒兔也别有手段,知是不需多虑;又见他不愿与人相谈,也不再去烦他。路永澈毒祛之后,听闻三哥在山
林间游走,不愿见人,便也不寻他,只是习武修文,都更加勤奋了。
转眼间夏去冬来,几番寒暑。路永澈已长成堂堂少年,凛冽山风将他脸上稚嫩的神色渐渐削尽。此时的他,已非昔日可
比。那颀长的身子在阳光下划出俊朗的线条,肩背也显得宽阔起来。
他提了剑,正打算走出隘口,去山中修习。这些日子来他们的武功均大有长进,师父们也不再直接动手与他们拆解,而
是告知心法,教习招式,随后便让他们自己参习去,每隔一季才考较他们的修习成果,若不满意,便要教他们从头来过
,若满意了,便再教习下一套功夫。路永澈此时修为已达一定境界,进境缓而稳定,难有突破,也是常事。然而他自己
却时时苦恼,总觉得最近长进颇慢,因此加紧参习。
“五哥,又去山里?”
路永澈抬头看时,正是老六解鼎勋,他正扛着剑,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路永澈点一点头,便听解鼎勋道:“没几日
便要到师父考较我们的日子了,五哥在山里别误了时候。”又道,“这次我要第一个和五哥过招,五哥千万别让我。”
路永澈笑道:“你还那么争强。我哪里敢让你?让了半招,我便输定了。”解鼎勋道:“五哥武功是我们兄弟中最好的
,却还自谦。”路永澈正色道:“什么最好的,莫胡说。你大哥二哥的功夫都各有所长,却轮不到我。”他又记起最近
师父教习的功夫自己尚未掌握,不免心下焦躁,道:“你也加紧用功。”双脚飞踏,片刻间便转出了隘口,消失在茫茫
山林之中。
解鼎勋在他身后看着,心道二哥虽然招式精妙,然而内力不济,大哥基础扎实,然而招式过朴,若说内外兼修,均衡并
进,却是没人及得上五哥。他自语笑道:“我总得加紧,在季考上胜了他们才好。”
路永澈在山间小径上默默走着,一时比划招式,一时暗念口诀,却总是觉得还差些什么,便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门阻在面
前,无法参破,心中好生难过,却又无可奈何。他这数年间潜心武学,于其它事物一概视而不见,因此即便眼前春华烂
漫,山间雾霭轻灵,他也恍若未见,口中喃喃有词,手上不断推敲比划。
半晌,只觉得头疼欲裂,无计可施。路永澈无法,心下烦闷,于是将自己所习的武功一招一式演练出来,从基础的“三
十一手长剑”、“迎客剑法”到“卷瀑重剑”、“舞叶灵剑”,再到晦涩难明的“杨花白苹剑”、“薄暮空潭剑”,反
反复复全使出来。登时山上白光耀目,乱叶纷飞,土坷滚散,只见那一人一剑,或疾或徐,或吸或吐,收放自如。
待全数演完,路永澈长叹一声,颓然坐倒,仍不满意,暗想这杨花白苹剑和薄暮空潭剑不过乃是中上的剑法,这都学不
尽美,师父若传更高深的剑法,又怎能习得?他又隐约记起当年叶重予与颜宏赡比拼之时,使的那套“雪妖剑阵”,当
真鬼魅妖娆,妙不可言,更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到那一境地了。
他心下苦恼,将“杨花白苹剑”的起手势“杨花陌上”慢慢使来,意欲详加揣摩。却突然听得有人吟道:“陌上杨花正
纷纷,扑衣笑煞懒慵人。”他当下一愣,只觉着声音清亮泠人,更没想这声音出自何处,低头看时,身上果然沾上了几
片杨花落瓣,却听那声音续道:“并非四季常来客,不省飘摇错此春。”路永澈心下一动,便听着这诗句,将“杨花陌
上”又使了一遍。使动时带了三分空灵,七分不羁,不按那招数的定式,却仍是那招数的神髓,剑上的劲道虚虚实实,
讲究粘诀,果然一使之下,流畅潇洒,那剑势自上起,横散下来,本意是攻敌手胸腹,路永澈此时使出,但听得喀拉一
声,眼前一棵大树上划出寸许长的口子,然而这拦在树前的众多细小枝丫均无半点损伤。路永澈大喜,知道自己这一招
总算是用对了。
那吟诵之声却不管他是用对了还是用错了,只管续道:“留作掌中轻盈态,恰似镜里斑驳痕。飞燕有情风难唤,杨妃传
信字太真。”路永澈虽然不明诗词深意,然而听那吟哦之人声调宛转,词藻情深,也自有一番感触。当下猛省:“是了
,我不妨按这首诗,将杨花白苹剑使出来。”当下闭起双眼,一招一式,按那诗中情境,随意而出。
那吟哦之声越来越快,路永澈的招式也越使越快,越来越随心所欲。只听得“千年已逝消聚散,万里轻扬念痴嗔。”手
中长剑将“凤袍粉痕”“落华春去”“犹记多情”三招使得接连不断,曼妙潇洒。待到“甘受世人调笑令,何妨胭脂点
绛唇。”他已将“云歌柳舞”“偎花识面”“对月论心”等七招轻易使出,连接得天衣无缝。而“寻遍江山意气尽,重
岭深深葬我身。生是杨花泪不洒,死化白苹恨无根。”这几句时,剑招淋漓凄婉,一口气使尽十余下杀招,便仿佛困兽
犹斗,人之将死,观者怵目。只听那声音悠悠长叹,慢慢将最后几句念来:“且叹此生归此土,再借相思寄香魂。莫道
寂寞开无主,辕轮一碾断红尘!”路永澈只觉得手中剑不能停,直一招“杨花落尽”将凄怆重生之情舞得极致,这才堪
堪收住,当下又惊又喜,环顾四周,并没有太多树木倒下,然而伸手轻轻一推,便听哑哑声响,树木接二连三地横倒下
去。
路永澈大喜过望,知道自己这一套“杨花白苹剑”已使得有七成火候,突然记起刚刚出声吟哦之人,心道我能悟到这一
层,多亏此位高人相助,当下立定身子,抱拳深深一揖道:“晚辈路永澈,多谢前辈高人指点。前辈若不嫌弃,恳请一
见。”他话音刚落,却听得山岭中“哈哈”一声轻笑,前边不远处便是瀑布,水声汤汤,却也没将这笑声遮去。
旁人听来,那笑声也不过寻常,但却仿佛拨动了路永澈脑海中记忆的琴弦,令他飞奔转过山坳,脚下匆忙,心里却一刻
不停地想着:“不是他……怎么会是他呢,定是我想错了。”一面想,一面却奔得更加快了。转过山间小径,到得瀑布
下边,正是当初自己和三哥前来取水的深潭旁。他仰头四下张望,只见不远处一块大石从瀑旁突兀伸出,一名白衣少年
正手捧书卷端坐其上,水雾蒙蒙,凉风潇潇,描摹得他眉目如黛,颈颊胜雪,貌称倾国,衣带天香,直看得路永澈怔怔
地,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那少年站起身来,阖了书笑道:“澈儿,发什么呆。”瀑布的水雾在他们之间做了一道雾珠的帘栊,一切真真假假不太
明晰。
路永澈揉了揉眼睛,觉得似乎有水汽浸到眼里。他叫道:“三哥。”
“几年没见了呢?五年,或许是六年罢。”
顾雨溪淡淡地说,他懒散地坐在那瀑布旁探出的大石上,任水汽迷蒙,沾湿衣襟,透出衣襟下浅浅的暖色来。“你长大
了。”他看着路永澈说道,眉眼微微一弯,有笑容欲飞还掖;继而偏过头去,剩青丝将落尚绾。路永澈恍惚间已走到他
身边,却不防被他捏住了双颊,向两边轻轻一扯。
“三哥!”路永澈面上一红,连忙拍落他的手叫道,“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一下下手颇重,他却也没想到顾雨溪
竟然不能避开,只见那瘦长的手背上多了红红的印子,当下又是懊恼,又是心疼,连忙握住了,暖在手心里道:“对不
住,三哥,我最近越来越莽撞了……”却觉得他双手又湿又凉,惊道:“三哥……当初的病……还没有好么?”
顾雨溪笑道:“傻孩子说什么傻话,我刚刚在瀑里浸了凉水洗脸呢。这么些年过去了,我又天天在这山间饮风食露,有
多少毛病也该好了。除了腿脚还有些不便外,身子较以前是大有进境了。”
路永澈知他腿脚不便正是当年强行散功留下的恶果,心中歉疚,但看他面庞并无半分病色,更兼貌似仙侠,逸群脱俗,
心下欢喜之情更甚,拉着顾雨溪的手说道:“大哥二哥他们都说你在山中参禅,不愿别人打搅,因此我这五年来虽时时
思念,却也硬是摁着自己不来找你。怎么今天三哥愿意见我了?”
顾雨溪微笑道:“我在瀑边洗脸,却不晓得哪一个莽撞的人在山坳那边嘿嘿不停地练剑,搅得漫天飞叶,剑光煞人,把
我的小朋友们都吓惊了。”路永澈知道是在说自己,微微一窘,道:“让三哥见笑了。‘小朋友’又是谁?”顾雨溪神
秘一笑,双手轻拍,对天空叫道:“下来吧。”路永澈尚且在思量莫不是什么武林高人,却听得一阵悉悉簌簌的扑腾声
,好些只雀儿叽叽喳喳地落了下来,停在顾雨溪的肩上、手上,歪着头蹭了蹭顾雨溪的手、脸,又满怀敌意地望着路永
澈,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顾雨溪瞧着路永澈目瞪口呆的模样,好整以暇地笑道:“便是这些小朋友,被你吓得可不轻。我知道定是你们在那练剑
,于是便去看上一眼。本以为有这等功力的约莫不是大哥便该是二哥,谁料到竟然是你,可让我吃了好大一惊。谁料你
前面使得还似模似样,后边的却有些不解风情了,于是便随口念些句子来,教你领会这剑中深意。”
路永澈佩服地赞道:“三哥虽然不习武功,对于这剑法却懂得比我还多。”顾雨溪微笑道:“那却也不然。但我看了些
武功籍本,知道这武功路数,原本也就是从这山川自然、花鸟虫禽中化来。你对这周遭景象一概视而不见,只一心练剑
,虽然在打基础时很好,但想有长进却也很难。”他顿一顿,又道:“我想,这套剑法应该是三师叔教你的罢,看那剑
尖抖动的形状,猜测名字大约和杨花、白苹有关,因此便随口绉了那些关于杨花白苹的诗句,却似乎撞对了。”齐红粉
在“三公”中排行第三,顾雨溪是游箬的弟子,因此称她为三师叔。
路永澈道:“三哥简直神算,这的确是师父独创的剑法,叫做‘杨花白苹剑’。”
顾雨溪道:“这就是了。这剑法换作师父和二师叔,都创不出来。那剑法中柔婉凄绝的飘零之感,高傲于世的孤独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