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辽一郎是怀着多大的决心到那家剧院?他一定是将满心的思念,都寄托在邂逅的那一瞬间吧?
此刻国贵已能想见他当时的心情。
这个意志力坚强的男人愈是将一切赌在命运上,愈加昭显他爱国贵有多深。
「如果你忘了我,或者已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人,我就打算彻底利用你,做为逃出浅野控制的王牌。」
「不过。」辽一郎接嘴说。「你却记得我,并且一眼就认出了我。」
辽一郎的声音充满回忆的温暖。
「那当然,我怎可能忘了你。」
「我还想说,你至少会沾染上流社会的势利气息而敌视我……那就天助我也了。如此一来我就能狠下心憎恨你,尽量利
用你。没想到,你却还是原来的你。」
他有些难为情地笑道。
「我想要摧毁这个封建制度根深蒂固的社会,好让你能完完全全成为我的人。我恨这个因身份地位之别而阻止我爱你的
社会。所以我才无法退出运动。这纯粹是个人的私心作祟。」
这般热烈的告白让国贵的心怦怦狂跳。
他的眸子是那样澄澈美好。尽管只有一只眼睛,却能透过它瞧见真实的辽一郎。
「请原谅我,国贵少爷。」他低喃道。「我该相信你的,要是没那场试验,情况也不会演变到这种地步。」
「辽……」
「倘若你丝毫未变,我原本打算就此消失,在远方默默守护你。因为,愈常见面只会愈发不舍。但明知会让你痛苦,我
还是忍不住出现在你面前。」
国贵想起前些时候辽一郎曾收拾行李,准备搬离原本的住处。当时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打包呢?
「我一点都不觉得苦。我是凭自由意志行动的,没有任何人强迫我。我只是……」
突然,国贵顿停下来。
「——难道说,我从浅野那里得来的情报……是你提供的?」
国贵用饱含惊讶的声音询问后,他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
如今回想起来,当初就是自己告诉浅野与辽一郎重逢一事。原以为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辽一郎着想,岂料反而害他益发痛
苦。
浅野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救辽一郎。然而他却装出一副好人面孔,背地里不停耍弄两人。
「你会遭逮捕,也是浅野下的令?」
「没错,就是他下令逮捕我的。因为我对他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我想,杀了大谷的人也是……」
辽一郎说到这里便停顿下来,但国贵已经明了他想讲什么了。
「老实说,被捕后我反而松了口气。只要我一死,你也能获得解脱。因为我……爱你之深已无法放手了。」
辽一郎真挚的言语感动着国贵的心。
「而且,我隐约感觉出浅野少尉无论如何也想得到你的心情。毕竟,我也趁隙拥抱了你。」
「他真是以私人身份追来的吗?」
想起浅野的事,国贵的心情不禁一沉。
「我认为他没有说谎。」
如果要逮捕国贵他们,只需请这里的宪兵队支援即可。而且,只怕此刻大批人马早已闯入这家旅馆,将他们绳之以法了
。
「若把事情闹大,只怕连他都救不了你。我想他……应该也不愿见到你死去。」
不对,他才不让浅野决定自己的死活!
他的命是属于辽一郎的。无论是生是死,全凭辽一郎的意思。
一向认真的辽一郎,一定是基于强烈的责任感才会说出这件事。所以,国贵更加无法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啊。」
察觉纸门对面逐渐亮了起来,国贵缓缓爬起身。此时,太阳正从地平线上悄悄露脸。
「天亮了。」
这或许是两人最后一次一起欣赏日出了。
「好像来早了。」
离开旅馆后,太过紧张的两人并没怎么交谈。
愈是接近港口,潮骚味就愈发浓烈。
要是表现得太过畏缩,反而会引来其他人侧目。
无法掌握浅野的行动让国贵十分不安。要是他就那么死掉反倒轻松。
只要我们还活着,不管逃到天涯海角他都会追来。浅野就是这样的男人。
所以,即便他就这么死去,国贵也不觉得后悔。
他从没想过爱情竟是如此充满暴力、欺骗与自我满足的东西。
国贵警戒地打量四周,似乎没有宪兵的踪影。
但绝对不能稍有松懈。
国贵有预感,尽管浅野只身前来,但他一定做了万全的准备,不可能如此简单就放过两人。
他就是这种人。
或许在想同一件事抑或太紧张之故,辽一郎也不太说话。
他的侧脸就像求道者般,刻画着痛苦的线条。一想到是自己让他露出这种表情,国贵的胸口不由得一紧。
潮水的气味里混杂着浓浓煤炭味。
当两人走到人烟稀少的仓库街角落时,辽一郎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国贵不安地问。
「不行,我还是没办法跟你一起走。」
冷静却绝决的宣告让国贵瞪大双眼。他一直深怕辽一郎说出这种话,没想到梦魇还是成真了。
「为什么……?你到底在胡说什么……都到了这个地步……」
「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逮捕打算远走高飞的我,就能戴罪立功,保住你原先拥有的一切。」
「你在胡说什么……!」
国贵伸手紧抓住辽一郎的衬衫。
「我真的办不到,无法坐视你抛弃一切跟我走。」
「我不在乎!」
因为他早已明白,在这世上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只要有你,就算失去一切又如何。」
「那个人——浅野少尉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手的。」
关于这点国贵也有同感。但岂能因为这样就半途而废!?
「就算浅野少尉没有授权,宪兵队还是可能追上来。如果打算远走高飞的我在这里被捕、那么……」
「就算那样我也无所谓。」
构成人心的不是理智而是情感。它无法被习俗或体制所钳制,而是由凌驾一切的热情掌管。
「你未免太优柔寡断了吧?你不是很憎恨这个被古老制度束缚住的国家?」
「我……」
原来辽一郎也被紧紧锁缚着。被古老的体制、习俗、身份以及同伴这些枷锁禁锢住,动弹不得。
正因为身上的束缚层层叠叠,他才试图破坏这个封建社会获取自由。
所以,国贵才希望他做出选择。
他要辽一郎选择两人相偕白头的未来。
尽管前方有种种困难,只要有浓烈的热情就能跨越所有考验与挫折。
要是外力促使两人分开,国贵一定无法独活。
他想要去两人理所当然该在的地方。他早已厌倦了只能胆怯地与辽一郎互拥,舔舐彼此伤痛的世界。
「请了解我的用心。我真——很爱你,不希望你死去啊!」
「我也一样啊!」
国贵十分清楚辽一郎的心情。如果易地而处,自己绝对会说出同样的话。
但这么一来,两人就没有未来可言了。
「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还是想赌赌看。」
「可是……」
「我不相信命运。我的人生由我自己决定。不管你多么犹豫,我都要和你同生共死。」
辽一郎并没有回答。
「快选吧!选择你要的人生。」
国贵伸出手,催促辽一郎做出选择。
但辽一郎却毫无动静。
「——辽!」
辽一郎望着国贵,那真挚静谧的神情就跟那天的他一模一样。
一切都从那个瞬间开始。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就在此时——
「成田!?」
听到有人喊自己,辽一郎表情立刻一凛,身体也进入备战状态。
是浅野?还是宪兵?
各自揣测的两人缓缓转过头,却发现眼前站了一名矮个子青年。
「高桥……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名叫高桥的青年满脸都是愤怒的红潮,死命瞪着两人。紧握的双手不停颤抖,透露出内心的激动。
「我真的看错你了,成田!你不但杀了人,还想远走高飞!」
国贵觉得眼前这名青年相当眼熟。
好像之前曾在辽一郎工作过的书店看过他?
——没错,听这声音的确是那天晚上,前来告知辽一郎大谷死讯的那名男人。
知道对方不是宪兵国贵稍稍放下心,但仍旧不可大意。
「你不但杀了同伴,又逼田中自杀,现在还想逃出国!?」
辽一郎往前踏一步以身体掩护国贵,独自面对高桥。
「冷静点,高桥。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是浅野……就是……宪兵队的浅野告诉我的。他说你是背叛者。」
国贵发现辽一郎的身体顿时僵直。
「起初我也不相信,但他说只要跟在你身后就会知道,所以……」
他噤声不再说下去。
高桥的话中满是犹豫,看来他自己也很混乱。国贵不禁这样想。
「我本来也觉得没关系!就算你有朋友是军人,只要你认真参与运动也无所谓。」
他边说边瞪着辽一郎。
「可是你竟然逃了……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做出这种事!」
「你听了浅野的话,一路跟着我们过来?」
「我是来带你回去的!等杀了他之后再把你带回去!只要没有那家伙,你就会乖乖回到我们身边了!」
青年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往国贵的方向刺去。
但辽一郎已早一步冲到高桥面前,不准他接近国贵。
「辽!」
「住手,高桥。」
看准辽一郎左眼的死角,高桥不停用刀攻击他。
「呃!」
尽管闪过要害,但刀子似乎擦过辽一郎的脸颊,四周顿时弥漫一股血腥味。
「辽!」
「我没事!」
辽一郎怒声喝止打算冲上前的国贵。他抓住高桥挥动刀子的右手拉进自己。
「高桥,你要杀就杀我。但如果敢加害国贵少爷,我绝对饶不了你。」
「畜生!」
高桥一个扭身逃开辽一郎的钳制,再度往他扑去。
辽一郎迅速弯下身,使劲往高桥的肚子揍去。呃!高桥痛苦呻吟一声后,便无力地瘫跪在地上。
辽一郎跨步向前捡起他掉落在地上的刀子。青年似乎已失去战斗意志,双手用力地耙抓地面,眼眶盈满泪水地望着辽一
郎。
「为……为什么……成田!为什么你要抛弃我们?」
青年有如孩童般抽泣。
「不要走……」
他的声音漫溢悲痛。
「大家都知道你没有杀害大谷!为什么……你还要抛下我们……」
那哽咽的嗓音令国贵听了好心痛。他们是那么相信辽一郎,将他视为必要的存在。即使知道他是间谍,也无损对他的信
赖。
「我们不是同伴吗!?不是要一同改变这个迂腐的国家吗?」
从他沉痛的声音不难听出他有多倾慕辽一郎。
国贵的所作所为真是罪孽深重啊!
不惜践踏爱、友情与信赖,也要把辽一郎抢过来。为了能相守一生,他甘冒一切危险。
辽一郎的眼底流露出浓浓的忧愁。
难道说,他会选择同伴!?
这个想法让国贵不禁一怔。这并非不可能啊!
「求求你……成田……」
恐怕,这就是浅野想让国贵见识的王牌了。国贵直觉这么想。
这名青年相当爱慕辽一郎。
无关乎暴力与权力,光靠一名同伴的温情请求就已胜过千军万马。浅野一定知道要挽留为同伴着想的辽一郎,只能靠这
个办法了。
因背叛他人而感到良心不安的辽一郎,就是浅野最后一张王牌。
感觉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对不起,高桥。」
单膝跪地的辽一郎将手轻搭在高桥肩上,温柔地说:
「我没资格请你原谅我。但请让我就伤了你这件事道歉。」
「你不可能逃得掉的!」青年哑声说道。「你公然与宪兵为敌,还能逃到哪里去……!」
「我不在乎。」辽一郎干脆地说。「只要和他在一起,即便是世界尽头,哪里我都愿意去。」
「……」
「就算天下没有我们容身处也无所谓,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我就有活下去的意义。」
高桥循着辽一郎的目光看向国贵,却没打算再起身攻击。
「比起思想和同伴,我有了更重视的宝物。」
高桥的眼睛染上失望与放弃,看来他已经认清自己无法动摇辽一郎坚决的想法了。
「所以……快忘了我吧。尽管把我想成一个重视爱情更甚同伴、国家的懦弱男人吧!」
浅野打出的这张牌的确残忍。
那个男人早已看穿一切。
他很清楚国贵无法出手攻击朋友,也知道诚实的辽一郎无法背叛同伴。
然而浅野却失算了。
他忘了把热情这项变动因子算进去。他忘了情之所至会教人做出超乎寻常的举动。
「——浅野说……只有我能阻止你……」
「高桥。」
「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他喘息似地低喃。「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辽一郎难过地望着他,然后摇摇头说:
「——对不起,高桥。」
沉默之间,只听见高桥微弱的呜咽声。
「我不许你轻易死掉!」
高桥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国贵闻言一颗心不禁揪痛。但他仍旧不放手。
他已经决心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将辽一郎抢过来了。
就算有人谴责国贵这几近恐怖的自私心态,他也不后悔。
如果要后悔,一开始他就不会选择这条路了。
「很抱歉让你久等了。」
说完,辽一郎便朝国贵伸出略微粗糙的大手。
恍若中了魔法般,国贵极其自然地把手放进他的掌心中。
纵使面前是绝望的终点,他也能勇于面对。只要两人在一起,就能找出活路。
这是国贵最初也是最后的想望。而今他终于明白,辽一郎也有同样的想法。
「走吧,国贵少爷。」
他的手包覆似地紧握住国贵,然后微微施力。
想说的话多得数不清,却无法以言语完整表达。
只除了一个字。
「辽……」
国贵将所有的思念与感情都诉诸这个字。
辽一郎转过头,微微开口。
只是,他微笑说出的那句话,不巧却被其他出航船只的轰轰汽笛声掩盖。
纵使黎明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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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一个翻身后醒来的清涧寺国贵,从床上缓缓爬起身。发现理应睡在身边的人却不见人影,他不禁慌张起来。
一站起身,腰间却传来阵阵钝痛。
从旅馆的三楼往外看,人们早已开始活动了。或许要去市场载客,所有的黄包车有如浪潮般交错来回;卖东西、卖花的
小贩用活力十足的声音叫卖着。虽然听不懂中文,不过看到郡热闹朴实的光景,国贵依旧觉得高兴。
面对第一次看到的上海早晨,图贵露出浅浅的笑容。他拉了张椅子到窗边坐下,着迷地望着外头光景。稍带凉意的秋天
空气让身上只披件衬衫的国贵觉得有些冷,但还是陶醉地注视眼前的景象。
这时房门突然被打开,国贵连忙转头观望。
「国贵少爷……早安。」
开门踏进室内的成田辽一郎,看见国贵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
「辽。」
「你可以起来啊?」
国贵用力点点头。虽然腰部虚软,却非全然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