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吟之 落日熔金————讨厌天堂

楔子
我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我只知道自己必须往前走。
就算肺疼得似乎要炸开；就算喉咙干得似乎着了火。我也得往前走。
双脚疲惫得已经快要支不住沉重的身子，奇怪，皇上一直都说我柔若无骨轻如飞鸿的呀。为什么现在觉得自己的身体重沉沉的只想委身尘埃？
但是我还是强支着身体走了下去。我知道，我必须向前走。
因为，定南将军府的追兵，随时都可能追上来。
不管生命有多卑贱，我都是留恋它的。

前面有哗哗的水声。我努力地睁大困倦欲死的双眼。触目之处只是暗影憧憧的树影，天上没有月亮，暗淡的星光照不见我眼前的路。
但是附近肯定是有水的，我疲累的身体渴求地告诉着我。
拼命地去拉去撞身边撕扯着我的树枝，我身上的衣衫早已碎成条条，鲜血丝丝地浸透了衣襟。
水啊，你在哪里？如果我再走不到你身边的话，只怕我要喝起自己身上的血来了。
水声越来越响了，我疯狂的在树丛中冲撞着，脚下一绊，一根大树枝将我弹了出去。摔在地上。潺潺的水声就在身边！我的眼中已经瞥见波光粼粼。
饥渴地抬起头来，月亮就在这一刹那间穿出了云层，我愣住了。
可是仙人下了凡间？
波光中，瀑布前，那浴着月光的人儿，丰姿绝世，容华无双。

水中的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响动，看向我的方向。看见我，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我却象是被魅惑了一样，无法动弹--
他的眸子，闪着纯金色的光芒。
我口干舌燥，发不出声音，心里只转着一个念头：
就这样死去了，也没有关系。
这月中的人，这样清华高贵的人，这样绝世无尘的人。
竟看了我一眼。

"殿下！"
一声惊呼，几只手将我拖了起来，冰冷的锋刃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几条黑影围住了我，另外几个人跪在了潭前。
"惊了殿下的驾了，"一人拉起我的头发，沉声道："属下失职，竟不知这人是怎样闯进来的......"
水中的人缓步走上岸来，身上罩的轻纱湿漉漉地贴着修长的身子，闪着珍珠一般的光彩。月光下，他的身躯仿佛半透明的一样，笼着月华，映着水光。
那些黑影都低下了头，几名侍女慌忙围了上去，为他褪下身上的纱袍，将宽大的外衣披在他的身上，一名女子轻轻地为他梳着淌着水珠的黑发。
我正在发呆，头皮一疼，拉着我头发的人喝道："低头！"
"殿下，"我身边的另一个人道，"这人......惊了殿下的驾，属下将他带走吧？"
那人还没有开口回答，林中传来人喧马嘶，一阵大笑响了起来。
"什么事情这样吵闹，不知道朕的王弟在这里么？"
除了那人，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齐声道：
"参见陛下。"

一群侍卫拥着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这片林间空地上。
我一听见"陛下"二字，全身一震，吓得抬起头来。
但马上的男人，却不是那个亵弄我三年的皇帝陛下。
华冠博带，魅黑王袍上绣着艳金团龙，衬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五官刀刻一般。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气势凌人。他翻身下马，暗黑披风卷起一阵风，侍从们恭敬地让出一条路来。
那男人大步走过我跟前，看都没有看我一眼。长臂一挥，将潭边的人儿裹进了自己的怀里，笑了起来：
"可开心么？"
那清华人儿第一次开了口，声音清亮得象水波一般好听，却只是淡如清风地唤一声：
"王兄。"
清音中，依稀可辩出未曾褪尽的稚气。
"身体好冷。"只听那兄长笑道，"早说了不要来这‘离垢泉'，你却不听。"
那少年不答，做兄长的也没有生气，转过头来对众人道：
"回宫。"
"陛下，这里有个下民，惊了殿下的驾。"我身边一人跪前一步，禀道。
那男人眼风扫过来，我吓得筛糠般发抖，只听那男人道：
"既然惊了殿下的驾，你们是做什么吃的？还用回我？"
身边的人答了声："是。"将我拖了起来，明晃晃的刀剑在月下闪着阴冷寒光。我发着抖，嗓音嘶哑地求道："饶命......"声音极为暗哑难听。但是似乎没有人理我，一把长剑已经在我头上举了起来，带着凌厉风声。我闭目待死。
"等一等。"那个皇帝一般的男人开了口。剑风停住了。
我睁开眼睛，莫不是他对我这个狼狈的下民有了兴趣？这些高贵的人们总是喜欢剌激消遣的，留着我，听听我的悲惨生涯，也是有趣。
命大概可以保住了。
只叹不是那位俊美的殿下饶了我，如此天人，心肠竟是这般冷硬。
我看向那对兄弟，在那男人怀中的少年一声不吭，只听那男人笑道：
"朕忘了，你不喜欢朕杀人，是不是？"他吩咐道，"宸王殿下不想杀这个人，放了他。"
"陛下，这人是人间的人......"一名侍卫禀道。
人间的人？我惊，难道我今天真的是见到了仙人？
"人间的人？"那男人也是一怔，转眼怒道：
"人间的人怎么会进结界来的？你们这群侍卫都失了元神不成？"
侍卫们不敢吭声，那男人顿了顿，向怀中的人问道：
"宸，你看怎么办才好？"
所有的人好象都止了呼吸，连潺潺的水声都停了一般的死寂。
那少年缓缓地开了口：
"我不喜欢死人，王兄。"
第一章
我被带了回去，成为了幽冥仙界宸王宫中的一名下仆。
我的上司是个中年男人，在宫里已经呆了三百多年，他名叫云霄，我叫他霄叔。他说我的本名"清欢"太过人间气，不适合这幽冥仙界，给我改了个名字叫"清风"，平日里便唤我"小风"。
"真不知道你算是命好还是命不好，小风。"霄叔对我说，"人界的人少有闯进幽冥中人布的结界的，结果你不但闯了进来，还见到了宸王殿下......竟然还成了幽冥仙界的人，得了万年的仙寿......但是你偏偏见到的是宸王殿下，咳......"
"见着宸王殿下怎么了？"我问道。
霄叔冲我责备地摇一摇头："在宸王宫里，能不问就不要问。"
我吐吐舌头，这跟人间的皇宫没什么两样。很多事情不能知道，知道了就是杀身之祸。
霄叔还在自顾自地往下说："见到宸王殿下倒罢了，你竟还让他救了你......唉，谁知道你是不是当时死了还比较好过些......"
霄叔，这是什么话？被救了还不如去死？难不成那宸王殿下竟是青面獠牙的吃人魔么？
当初在月下看他，明明是翩翩美少年，俊逸佳公子嘛。
我毕竟在皇宫中度了几年时光，将霄叔的话细细一琢磨，暗叫不好！
想必这位冥王王弟，宸王宫的主子，幽冥界的天皇贵冑。
定有什么令人胆颤心惊的怪僻！
老天保佑，他千万莫象当初那个变态的皇上一样疯狂......
出于霄叔的叮嘱："能不问就不问。"所以我并不敢张嘴向霄叔求证一下。
从此我打定主意，见到宸王殿下躲着走。把自己爱洁的癖性也忍了，一身常弄个灰头土脸，平日里没事也低了个头。
经过人间那一番劫难，我的胆子早已吓得细细，决不敢去碰什么是是非非。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自己的防范完全多余。宸王殿下别说跑到下人房来看我，就连在宸王宫中都很少出现。宸王宫万紫千红的锦绣园，通幽入微的九曲廊，都少有见到宸王殿下的修长身影。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寝殿里，平日里也是沉默。据说有好事的侍女们计算过：宸王一天说的话，极少有超过十句的。
冥王倒是经常到宸王宫里来探望，极是兄弟情深体贴入微。但是从来不见宸王去冥宫里回访，对外宣称是宸王殿下身体不好，禁生人。但也从未见宸王殿下为送疼爱他的王兄出门一步。纵然是身体不好，这样子的态度也太过生分。
我大约天生是个贱脾气，是非不来惹我，我却又好奇起来。时时心痒好奇，总想知道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公子为何如此的孤僻厌世。
当然，我也只是敢在下人房里竖起耳朵听听壮起胆子问问，万不敢去不该去的地方探头探脑的。
※※※z※※y※※z※※z※※※
八月里，宸王宫荷塘里种的"琢玉莲"开了。
这"琢玉莲"不是凡品。据说是十年前宸王殿下出使天界时带回来的仙种，总共只有三粒，两粒敬了冥宫，一粒留在宸王宫。但最后活下来的却只有宸王宫中种的这一棵。十年时间才长成了材，今年还是第一次开花。花苞刚刚露头，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冥都。冥王听了后极为高兴，传下旨来，花开时要驾临宸王殿赏花。
"琢玉莲"确是不凡。花发时的清雅光华自不待说，一池的香氛氤蕴也不必提。最令人心动的是：无论花朵莲蓬，叶片莲藕，只要摘下来，便会变得如玉般晶莹剔透，若没有遇水淬火入土，便能永世不朽。无怪乎叫做"琢玉莲"，真如天地琢的美玉一般。
难怪冥王带了满朝亲贵要来赏这灵花。
那天夜里，宸王宫流光溢彩，欢歌笑语。冥王兴致很高地赐下了上百粒夜明珠，用五色霓云高高低低地缀入荷塘，照的荷塘亮如白昼，衬得那玉一般的莲花更是光彩夺目，清风流转中摇曳生姿。又命数名歌女身着绿裙，在荷塘边的柳林中吹笛和歌，清音缕缕，香风阵阵。果然无穷雅趣神仙府，锦绣风流帝王家。
我本只能在膳食房打打下手的，但是宸王宫的大管事说我年轻，相貌也看得过去，便把我从霄叔那里叫了来，让我去宴中斟酒。
冥王与冥后高居正座。冥后是极为美艳动人的女子，明眸顾盼间眼波流转，一点笑纹便娇柔无双，却又通身的华贵庄严气派，让人远之不舍近却难亵。她不怎么喝酒，偶尔陪冥王一杯，也只是沾唇而已。相较之下一样严装华服的冥王就忘形许多，他大杯大杯地喝酒，高声地谈笑，还不停地令左相卞和代行劝酒，弄得我们这些司酒的小童脚不沾地地来来回回。
文武百官们感染了冥王的兴致，殿中也就越发地欢畅了起来。
只有一个人，对这繁华欢乐似乎充耳不闻。
我的主子，这座宫殿的真正主人，宸王殿下。
他的座位在冥王身侧，本是极引人注目的地方。但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使得满堂亲贵没有一人敢过来敬这位高贵的殿下一杯酒，来与他搭一句话。惟一与他说话的，只有他的王兄，冥界的王。但我几次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也只听见冥王的低声笑语，却听不见这位王子答上一句半句。宸王只是倦倦地偏了头，静静地倚在位中，面前的酒菜纤毫未动。
冥王也不叫他喝酒，转了头自去跟冥后说话。
我轻轻地端了一盅桂花羹，放在宸王席上，低声道：
"殿下，夜长，还是用点东西吧。"
宸王双目微阖，好似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我只好转回去与冥王斟酒。忽听大殿中一阵喧哗。我抬起头来，正见一道粉色身影，飘然落入殿中，对着冥王珊珊下拜。在大殿中歌舞的舞姬们尽皆退去，走入十二名黄衣女子，怀抱各式乐器，跟在那粉衣女子身后跪下。
冥王笑了起来，大声道："诸位！"
大殿上顿时静了下来。
"今夜天界莲花盛开，朕得诸公相伴赏花，其乐无穷！"冥王笑道："既是天界灵花，便唤乐坊那习天界清音的歌姬，来助诸位雅兴，如何？"
大殿里哄然叫妙声，震耳欲聋。
冥王抬了抬手，那些乐姬们纷纷起身，调音拨弦。那粉衣女子却不起身，只见她粉颈低垂，长袖轻挥，一阵似花非花的香气在殿中弥漫开来。殿中本点了各式名香，又有酒香扑鼻，但这香气却仿佛乘风而来，丝丝缕缕，竟如浸入脏腑一般，令人精神大振。
我定神看那女子，她双袖一分，裙摆如云般抖动出绚丽花样。众人叫好声中她款款起身，缓缓抬头，一双翦水妙目，正盈盈看向我身边的宸王殿下！
乐声起，那女子浅浅一笑，朱唇稍启，声若穿云，歌如裂石，唱道：
"春日初见，修竹纤纤柳丝翩，绝世容颜。"
一直微阖双目的宸王电闪睁眼，看向那女子！但只一瞬，那双金眸又合了起来，密密睫毛一动不动，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是一旁的我却清楚地看见：冥王嘴角勾起了古怪的笑意。
我敢肯定：冥王一直是注意着宸王的。
殿中，那歌女声音清洌：z
"相识日月，胜却蓬莱巫山。
"春秋数更番，犹忆别离唱《阳关》，梦萦却千转。妒双莺，栖连理枝头上。"
宸王面色平静，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抚向喉间。
冥王大笑道："好曲子--当浮一大白！取大杯来！"众人也皆啧啧赞叹。侍者们忙为众人换杯斟酒。
右相秦城笑道：y
"久闻乐坊琉璃姬清音妙绝，果然并世无双。"
琉璃姬笑道："右相国缪赞了。"b
"这曲儿是天界人做的？"一名虬须武将醉醺醺问道。
琉璃姬掩唇笑道："森罗将军问着了，这曲子最奇之处便是这作曲之人呢。"
众人等着她往下说，她却不着声了，美目顾盼间，似笑非笑。
冥王接过我捧上的大杯酒，笑道："琉璃莫吊森罗将军胃口，朕也好奇呢。"
琉璃娇声道："陛下拿琉璃说笑了，琉璃怎敢吊陛下与诸位大人的胃口。只是这作曲儿的人身份尊贵，琉璃不敢乱说罢了。"
冥后道："这是冥界，与天界没什么关系，你说便是。"
琉璃见众人眼睁睁地盯着她，便道："这曲子教习师父初教琉璃时，本以为是天界的时新曲儿，是哪位风流公子痴情王孙作的。不想这几日天界使团来访的时候，琉璃无意中听说得：这首曲儿，竟是当今天界至尊，九曜陛下作的呢。"
众人乍听之下，满室寂静。回过神来便哄然叫好。
左相卞和笑道："这九曜陛下确是风雅，一句‘修竹纤纤柳丝翩'，如何妙人儿才当得起这般赞？莫不是皇后娘娘的美名到了天界了？"
冥后笑道："卞相说笑了。想也知道，那天帝陛下绘的，必是天后无疑。哀家虽在深宫，也听过天后的名头儿。‘花后'之名，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呢。"
一名年轻的文士笑道："皇后娘娘差了，这曲儿里说‘犹忆别离唱《阳关》，梦萦却千转'，天帝几时与天后别离的？"
冥王大笑道："这可把皇后问住了，皇后自罚一杯吧。"
冥后浅笑着举杯。哄笑声中，歌舞又起，众人纷纷开怀畅饮。冥王将手中的酒端到了宸王面前，笑道：
"宸，陪王兄一杯吧？"g
宸王摇了摇头，低声道："王兄，臣弟不胜酒力，请告退。"说着便要起身。不料冥王好似早知道他的心意，忽地伸手，一拂，一挽，一带，宸王站立不稳，摔进了他的怀中。
"为殿下斟酒。"冥王指着他席上一壶一直没有动过的酒，沉声对身边的我命令道。
"王兄......"宸王挣扎着想要起身，冥王冷冷一笑，左手一晃，竟探入了宸王的领口！
我大惊，手一抖，酒差点儿洒了出来，见那杯中酒液，却是夺目的碧绿晶莹。
冥王冷冷道："斟满！"说话间他已经从宸王的领口中掏出一条细细的银色链子。我不禁瞪大眼睛，那链坠竟是一颗晶莹剔透的莲子！
冥王淡淡道："‘琢玉莲'是天界灵花，为何能在冥界生长？为何又偏偏只能开在宸王宫？--这颗莲子，宸王殿下宝贝得紧哪！"他右手制住宸王，左手两指夹住那颗莲子，看似不经意地捏弄，手背却暴起了淡淡的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