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吟之 落日熔金————讨厌天堂

月上中天，宫阶下暗影沉沉。我一天多未曾合眼，坐了一会儿，眼皮便重了起来。
怎么睡去的都不知道。

第二章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名叫竹音的待童正坐在我房里，笑咪咪地看着我。
"清风，你胆子也够瞧的了，居然在殿下房里睡着了。"见我醒来，他笑道："怜夏姐姐脸都吓白了。幸好殿下没说什么，还让你到他跟前侍候呢。宵叔叫我看着你，让你醒了就准备过去呢。好兄弟，这次可让你摸着了，你怎么讨了殿下的好儿的？"
我晃晃乱成一团的脑袋，愣愣问道："我在殿下房间里睡着的？"
"是，殿下竟还给你盖了件披风--你哪辈子修来的福份，我们巴都巴不到的。"
我想了想，以殿下的身体，定是没办法把我抱进房间去的。必是星宿......手下的人。想到这里，脸上一热，忙对竹音道："竹音，殿下现在好些了么？"
"殿下不大好呢。你快着点。"竹音说着，手脚不停地帮我穿衣洗漱，我脸红道："......我自己来就好。"
"上上下下都忙着，殿下要到北阳宫去静养了。就你还不知道。殿下说了要你去侍候，我不帮你，你快得起来么。"竹音嬉笑道："殿下竟然说叫不要惊动你，宵叔都吓了一跳。巴巴地叫我守着你呢。好兄弟，日后有什么好事，可记着我们这些兄弟些。"
我看着竹音，本是一样的侍童，今日却分了上下。人生际遇，却从哪里说起！叹一口气，忙忙梳洗了，跟着竹音到宸王寝宫去了。
但是宸王已经起行。守候在那里指点下人收拾的宵叔见我来了，道："小风，怎么睡得这么久--殿下已经去北阳宫了，你快跟着过去。"说着叫来一名侍卫，吩咐他送我去北阳宫。
北阳宫在冥都北郊靖山中，本是冥王赏雪避寒的行宫。但由于宫中温泉甚好，地方又清静，所以王家也常常到此养病清修。现在虽是八月，但北阳宫里地气圆融，自成世界，竟仿若阳春三月一般。御园中桃花正盛，艳如云霞。比起宸王宫中的琢玉莲，别是一般风情。花下人来人往，脚不沾地般来来去去。当今王弟住进来，自是有一番忙碌打点。
呤冬将我引进宸王病中静养的鸣涧馆，宸王正倚在一张软榻中，默默地读着一卷书，见我进来，只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
"殿下，刚刚用过药，就劳神......"呤冬赔笑劝道："若嫌烦，我叫人来，侍候殿下出去走走可好？"
宸王将书一丢，道："不必，你去吧，留清风在这里侍候。"
呤冬好似不放心，见殿下不悦，忙低头道了一声："是"，退了出去。
我不敢抬头，却听宸王淡淡道："清风，坐下吧，跟我说说你自己。"
我一惊，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又看见那双闪着淡淡金色，无波无澜的眼睛。
......昨天那人是怎么说的？
"......宸王殿下名动三界。"
那会是怎样的精明智慧，怎样的心机深沉。
才能有这样的赞颂？
我见到的宸王殿下，俊美，柔弱，内敛，无奈。
总觉得是个出世的贵公子，不问凡俗的单纯少年。
其实我真是傻得出奇，以往的经历还没有教会我这个道理么？
生在帝王家的人，怎么可能会随便许下"相信"二字？
他当然要问我的来历，查我的底细。
一时间我觉得天地昏转，一片茫茫然。半晌才定住神，细细想了一番：冥仙有些什么神通我是不知道，但在这王家还是不要再呆下去的好。想毕，心一横，跪下对宸王道："不敢欺瞒殿下，我在人间是......宫中男宠。"
宸王早已又执起手边书卷，听我这般说话，淡淡道："起来说话--说清楚些，没头没尾的。我不耐烦猜。"一双眼睛留在书上，不曾看我一眼。
我愣怔住，本想着说出身份惹宸王生气，赶了我回去。这般便能逃脱无尽是非，没想到宸王竟似无事一般，还叫我"说清楚些"。这主子的心思当真难测。想着，却又不敢撒谎，便只好起身，老老实实说道："我本是人间大夏国王的男宠。夏王死，夏王后要将我赐于定南将军。我听说那定南将军嫉恶如仇，痛恨我这般以色侍君的人。为了保命便逃出定南将军府。后来就见着了殿下。"一番话说得枯燥干巴，背书一般。好似在说别人的事情，与己无干。只听宸王殿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从书卷中抬起眼睛，看着我道：
"清风，你就这么想被我赶走么？"
我吓一跳，又跪下道："清风不敢。"
宸王道："你敢了。不仅敢了，而且你心心念念想的是怎么离开宸王宫。也罢，我从不为难人。你要走的话，跟霄叔说一声。就说我的话：若你想回人间，助你盘缠送你下界，；若要留在冥界，六界中你去看一看，随你那界安身。"
我偷眼看宸王脸色，猜度自己必是惹怒了他。正自担心，又听宸王说道："不用胡猜乱疑的，你说的是实话，我有什么好生气处。你是男宠，我见你那天就知道了。若要厌弃你，也不必等到今天。宸王宫本不是什么善地，你要走也是聪明主意。只一句话告诉你：若你自己已厌弃了自己，不如去六道轮回，喝了那碗孟婆汤，去了烦恼，转世投胎。"
宸王的这番话说得平平淡淡，但我耳中听来却是百般滋味：这主子当真是水晶心肝，玲珑剔透到了十分。却又如此坦坦荡荡正大光明。一番话让我心中百转千回，不禁低头道："殿下......"
一语未完，呤冬挑帘进来，禀道："殿下，陛下来了。"我抬头看去，只见冥王已经笑呤呤地站在了门口。
宸王不语，低头又去看手中的书。

我退了出来，心下想着不知这兄弟会面，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宸王并不曾吩咐我侍候。我便信步乱走，正见霄叔背着手站在回廊尽头，便过去行礼道："霄叔。"
"小风哪。"霄叔见是我，便笑道："看你平日里手脚伶俐，果然是个晓事的。如今殿下抬举你，可好不好？"
我低头赔笑道："都是霄叔教导得好呢。"
霄叔点头道："殿下是个省事的，平日里对下更是宽纵。但毕竟是主子，又是陛下的至亲骨肉。这两日里是陛下有事，否则一日还不来个三四趟的。端的是心尖上的人。你可记住了：殿下虽宽，但他身边，可不是容得下不晓事人的地方。小风，你莫怪霄叔倚老卖老说这话，你在殿下身边，日子长着呢，可要小心才是。"
我垂头道："是，霄叔教导的是。"
霄叔不言语了，我正要走开。一个身影一下子从廊下跃过栏杆，跳了上来，正与我撞个满怀！我正昏头昏脑间，霄叔已经喝道："竹音，你失心疯了么？没头蝇一样，这是你乱跑的地方么？"
竹音吃一吓，见是霄叔，忙垂手立住，怯声道："霄叔。"
霄叔道："好端端地跑什么？"
竹音偷眼看看霄叔脸色，回道："本是不曾跑的。他们说北门有好东西看，先去了。我刚刚替雷总管送东西去，就迟了。心一急......"
霄叔哼道："这群猴儿崽子，没一天不惹事--什么好东西，这么跑着赶着的？"
竹音听问，眉飞色舞地道："明天天界使团回去，今夜冥王陛下要为他们送行。听见说：陛下前几日就从魔界要了十名‘妖姬'来作陪，马上就要到了呢。"
我心下正忖度那"妖姬"是什么。却听身边的霄叔道："妖姬......"那声音竟是颤颤。我一惊，见霄叔脸色苍白，正要出声询问。霄叔却定住了神，道："既如此，你也莫乱跑，魔界之人，不看也罢了。"说罢，也不理我们，竟自己走了，脚步却甚是沉重。
竹音冲霄叔背影吐吐舌头，回过头来冲我笑道："总是哥哥面子大，霄叔没发火呢--妖姬要从北门进来，晚了可迟了！"说着，扯着我便走。
我跟着他，问道："妖姬是什么人，怎么要她们来陪天界使团？冥界与天界的事，几曾要魔界插手来着？"
竹音道："哎哟我的清风哥，你可真是在井里头哎。‘妖姬'一族，三界艳名都传遍了。若不要她们来陪，少多少趣儿呢。魔界反正只剩那几个老不死的长老撑着，早就是我们幽冥仙界的属地了。要几个妖姬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道："那妖姬果真这么好？"
竹音吐舌道："‘果真这么好'？那妖姬是天冥魔三界有名的魅族，男子一沾，元神都不一定能保住呢。你瞧霄叔那样，说不定就是吃过亏来的......"
我奇道："难不成妖姬一族没有男人？"
竹音道："听说妖姬从不生男子--而且妖姬一产下后人，母亲把花容月貌传给女儿，自己就枯竭而亡。生下来就克母，妖姬一族的无情狠辣，也是三界有名的呢。"又道："虽说这样，那天下的男子，还是丢了魂一样往上扑。你想那妖姬的容貌......"说着，咽了口唾沫。
我笑道："不用想，看你这副急脚鬼样，就猜得到七八分了。"
竹音不以为意道："你道她们看得上你我么？不是三界的贵介公子，博不了妖姬一面呢。今儿个是运气，冥王下旨，我们才能有这眼福。"
我好奇心起，道："你平日里没见过么？"
竹音眼瞪得铜铃般大，道："你道这妖姬，说见就见的？"
我道："总有些王公贵戚，娶来作妃作妾的吧？"
竹音失笑道："才刚霄叔说我失心疯，我看你才真真失心疯。正经仙家，谁会放个魔族在家里？"
我道："若是真情真意，想在一起的呢？"
竹音怪叫道："与妖姬讲真情意？你莫不是疯迷了吧？才刚说过妖姬无情......"说着，看看我脸色，问道："你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
我笑道："我不过白问一句，你就这样失惊打怪的。不过据我想来：那妖姬一族，虽说艳名在外，但也甚是可怜。人家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这一生一世，一个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那滋味可也真不好受。"
竹音不以为然，道："人家乐意，你闲操什么心？再说了：魔族本就无情无意，那个人为他们动情，才真真是傻子呢。那魔族修行，可是要靠上仙元神呢，谁平白不要自己的道行，去沾惹这些个魔头？"
正说话间，一名小童，叫桐影的，垂头丧气地过来。见着我们便道：妖姬已进北门，看不着了。竹音自是气得青筋暴跳，乱骂一通，只得罢了。我本不在意，也就算了，自回去做事。
次日天界使团便回天界，冥王宫自有一番热闹。但却与北阳殿中人无甚干系，也就轻轻揭了过去。

北阳殿气候怡人，又极是安静，兼着温泉润泽，本是养病的好地方。但宸王却缠绵病榻，病势一直不见好转。
我日日侍候在宸王身边。宸王性子平和，鲜少动怒。又不喜吵闹，不许王公贵族前来探病。因此我的日子过得极是清闲。不知不觉间，已在北阳殿住了近半月有余。
一日，宸王身体略好。用过早膳，怜夏便劝道："殿下，今儿个天气好，出去逛逛，可成？整日闷在屋里，没病也要闷出病来呢。"
宸王笑道："也好。"听他许了，一群侍女忙忙过来，为他换衣装束。怜夏对我道："小风，你去告诉霄叔：让园子里的人散了吧。殿下是好清静的，别让人在园里吵闹。"
我答一声："是。"自去传话。
传完话后我便又回鸣涧馆。见宸王坐着一乘软轿，众人前呼后拥，向园中去了。我自想想：自那日后，宸王也不曾为难过我。要走的话，我不提，他也没问。平日里待我也如对其他下人一般。这份气度心性我还真不曾见过。又想道今日难得他有心情出外逛逛，还是快着些跟上去的好。想着正要走。只见小童柏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到我面前，喘吁吁道：
"去......去禀一声殿下，陛下来了。"
我一晒，又不是什么大事情。冥王隔三岔五地来，北阳殿的人早已惯了。正要开口笑他，只听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不用通报，难得王弟今天心情好。朕自去寻他。"
我一惊，冥王带着几个随从，已经站在了鸣涧馆阶下。我忙跪下行礼。冥王道："带路。"
我不敢不遵，只好领着冥王，向园中走去。
鸣涧馆本是依山势而建，背后便是一面断崖。那崖上挂一道瀑布，落入一个不大的潭中，与鸣涧馆只隔一道月洞门。崖壁凹凸处，建着个小小亭子，名为"泻玉亭"。上面藤萝遍布，就仿佛镶在崖壁中一般。最是幽静的一个去处。宸王本就喜欢飞瀑清潭，要赏花也是挑潭边的花来看。因此潭边的种植的名花异草甚多，还没有走近，一阵清香已伴着水雾扑到面前。冥王朗声笑道："王弟好兴致。"
见冥王到来，一干侍候的人齐齐跪下行礼。亭中软榻上卧着的宸王却连眼皮也不曾抬一抬。冥王也不在意，自走上去，在榻边坐下，一伸手将他揽在怀里，笑道："今天心情这么好？"
宸王不答。冥王淡淡道："今天看着气色也还好--太医怎么说？"
跪在地下的怜夏禀道："太医说殿下思虑太过，忧虑伤脾，肝木旺而血气亏......"
冥王打断她，道："宸，你看你病的，身边人都快成太医了--有什么好思虑的，王兄告诉你件好事，保你不去想东想西的。"说着，对身边的一名侍从道："楚江将军在殿外候着，传他进来。"那侍卫答应一声，去了。
宸王冷冷道："王兄若要处理政事，还是回宫去的好。"
冥王微笑道："这也是王家御苑，你是朕的至亲骨肉，听听政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幽冥仙界虽不比那人间烦杂琐屑，百口传讹，生出误会。但出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说来听听，也是个趣儿不是？"又对跪着的侍从们道："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吧。今日朕与王弟在这聊聊政事，你们可知道规矩？"
怜夏赔笑道："陛下放心，这里的人都是宫里使老了的，什么规矩不懂？"众人纷纷叩头称是，冥王满意地点点头。转眼看去，一名全身披挂，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已站在阶下。见冥王看过来，便拱手道："末将楚江有甲胄在身，不能行礼，乞陛下恕罪--楚江见过宸王殿下！"声音朗朗，我觉得竟象在哪里听到过一般，竟有些森森然起来。
宸王点点头，淡淡道："免了吧。给楚江将军看座。"几名侍从答应一声。楚江谢了一声，在侍从端来的椅子上坐下，身躯松一般挺拔。
冥王道："宸，楚江将军刚刚从边关回来。叫他讲点镇魂山的新鲜事给你听听。"话虽是对着宸王说的，却也是说给楚江听的。楚江将军便躬身道："是，这次属下回京述职，也是来向陛下报信。那天界已经发兵魔界了。说是天帝亲征，兵锋极盛！"
宸王身子一颤，抬头盯住冥王，冷冷道："王兄说的‘好事'便是这件事？"
冥王含笑道："自然。那魔界年轻一代的魔族这几年越发繁盛，那些老不死的长老已经禁不住了。只怕要生出什么事来。朕早有心插手管管，这次天界肯惹上这个麻烦，可不好么？"
宸王冷冷道："所以王兄就让天界军借道镇魂山？王兄没听过‘唇亡齿寒'的道理么？"
冥王纵声大笑："若朕不懂这一层，岂不被王弟小瞧了去？那天帝小胜几阵就罢了。若穷追猛打......"他转向楚江，问道："据楚江将军看来，天军与魔军交战，胜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