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王脸色惨白,却不言语。冥王松开那枚莲子,端起酒杯凑近他的唇边。宸王闭目,嘴唇微动,将那杯酒喝了下去,原本苍白玉颊顿时泛起夺目晕红。我偷眼看看殿中,人们正在饮酒作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两兄弟的争执。就连端坐一边的冥后,也好似专注于歌舞中一般,并不曾侧过脸来。
冥王打横抱起已经瘫软在他怀中的宸王,站起笑道:
"宸王不胜酒力,朕送他回去。冥后替朕兄弟俩尽主人之谊吧。"
说毕,他抱着晕迷过去的宸王,大步向偏殿走去。
那夜大殿上欢歌笑语,直至天明方散。冥王冥后在宸王宫中留至午后,方才回宫。
我累了一夜,腰酸背痛。霄叔看我这般模样,便让我自去休息。
我却睡不着,想着昨夜耳闻目睹,心中自是稀奇。凭我自身经历,我也能猜出冥王对宸王的用意,绝不似兄弟之情那般简单。
想到宸王那般清贵皇子,竟也如我这等人般薄命。心下叹天命弄人,任他仙界人间,都是逃不过的。
又想起我在人间王宫中的三年日月,也曾有过恃宠而骄的日子。那宸王本就是皇室宗亲,冥王又如此爱宠,本该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却为何如此的深居简出厌世独立?
胡思乱想一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竟是睡不着了。便起身下床,想着出外逛逛。
塘中玉莲花开得粉红雪白,枝枝叶叶亦是娉娉婷婷。望去赏心悦目,我看得痴了。见四下无人,便信步绕着荷塘走去。
荷塘甚大,一夜没睡的我走不到小半圈,便觉得腿脚酸麻,正想找个地方坐下歇歇,却见日光照耀着草丛中一样东西,闪闪烁烁,光华夺目。
我几步走过去,拨开草丛,一看大惊。
原来正是昨夜我在宸王颈上看到的那颗玉莲子。那银光闪闪的链子已断,莲子却完好无损。天可怜见,竟被我拾得。
我将莲子放入怀中,想着既是宸王的东西,该还给宸王才是。正想着如何去见那避世的主子,却听见背后有人唤道:"小风,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吃一惊,转身,却是宸王身边的一名侍女叫怜夏的,平日里对我们这些底下人甚是照顾。我忙笑迎上去,道:"不做什么,出来走走。怜夏姐姐好闲情--"
怜夏素来快人快语,一口剪断我的话,道:"谁有甚么闲情,殿下病了,御医院几个医正把人指使的手忙脚乱的。你在这里乱逛,小心霄叔找不着你发脾气。"
我陪笑道:"我马上回去,殿下病了么?什么病?"
"殿下那身子骨,平日里没病也要养的呢,更何况昨夜闹了半宿,又喝了酒。"她含糊说道,话锋一转,"既遇着你,你就帮我个忙,去给值班侍卫说:现下殿下不好着呢,太医说若夜了还退不了烧,便要送殿下去北阳宫静养。你让侍卫长派人到宫里去报个信,陛下等着呢。"
我奇道:"陛下不是刚刚才走么,要去报什么信?"
"你以为陛下想走?天界的使团来了嘛。今天下午陛下要见他们。"怜夏白了我一眼,"陛下走时千叮万嘱的,无论什么事都要立报冥王宫。别说这么多了,你快点儿去。我还要去给殿下端七香露。"说罢便忙忙去了。
我愣了一愣,忙照怜夏说的去报了信。心下却乱作一团,不知宸王吉凶如何,却又不敢造次,只好闷闷回房。过不多时,霄叔便来叫我,让我和几名小厮侍女去打扫秋湍殿,说是冥王晚上要来探望宸王,不定就要住下,须备好寝宫。我揣一团心事去了,只觉得那颗莲子在心口处咚咚跳个不住,搅得我心神不宁。手中的活计作得乱七八糟,被领头的管事喝骂了好几次。
堪堪打扫完,管事道:"清风,你去后殿取几样时新幔帐来,保不齐皇后娘娘也要来。"
我答应一声,自去了。
方走至沉香亭,便听见有人叫道:
"那童子,你过来。"
是唤我不成?我回过头去,一位须发皆白的太医正远远地冲我招手儿。
我走过去,陪笑道:"太医可是唤在下?"
那太医须发乱晃,急急道:"莫多话了,随我来。"话音未落,竟转身就走。
我大急,想着还要去取东西。但又不敢违逆,只好跟了上去。他引着我,竟一径往宸王寝宫去了。
※※※z※※y※※z※※z※※※
宸王的寝宫唤作留云殿。还没有走近殿门口,我们已经听见了杯盘破裂的清脆声音。
几名太医也带着另外几名小童,站在门口。
我刚随带我来的太医走到门口,就听见暗哑无力的声音:
"出去......"
"殿下......"宸王的另一名贴身侍女呤冬的劝慰低低地传来:"殿下......莫动气,白糟蹋了身子......"
回答她的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一个太医冲众人使了个眼色,咳了一声,便对我们这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童仆说道:"进去后,你等只听命行事便罢。宸王殿下身子不好,若错了一星半点,惊了驾,小心脑袋!--随我来。"
我们随着他走进留云殿,房中等待的一位侍女打起一扇侧门帘笼,躬身禀道:"殿下,太医来......"
"出去!"
声音低沉暗哑。我略略抬头,见宸王拥被倚在大仰枕上,脸色潮红,金眸冰冷,定定地盯着我们。又见地上一片狼籍,细瓷碎片满地都是,喑褐色的药汁已经浸入了熊皮地毯中去。一个小丫头蹲在地上收拾,呤冬满面惶恐地站在一边。见到我们进来跪了一地,她好似松了一口气,细声道:"殿下......让太医再为您诊一下吧?"
"我说了:出去!"宸王冷冷地说,转脸向着窗外。
刚才嘱咐我们的太医跪前一步,恭恭敬敬地道:
"殿下,殿下风寒未退,臣等再为殿下诊一次脉。若好便罢,若不好,可能要弃药用针......我等召来几名小童,待候殿下用针,可好?"说着便回头对我们道:"你们几个,扶着殿下吧。"
宸王冷笑:"这架势,敢是要犯上?"
众人萧瑟一下,本要站起来的又伏了下去。那太医忙低下头去,道:"殿下言重了,只是殿下身子要紧......若殿下不适,老臣在陛下那也无法交待......"
我暗叫不好。却听宸王冷冷道:"那就不要交待,有什么大不了的?--叫你们出去,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一语未完,竟又止不住的咳嗽起来。呤冬忙上去为他抚背,被他挣扎着推开,却乱了衣襟。我呆住了。
宸王里衣中露出精致锁骨,上面淡淡淤血,如花胜花。修长的脖颈上,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太医见宸王动气,无奈道:"既如此,臣在殿外候着--殿下,身体要紧......。"
一语未完,一名侍女急步进来,报道:
"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叫她滚!"
那声音,竟已嘶了嗓子。
冥后涵养甚深,听说宸王不肯见她,便嘱咐了太医一番,自回去了。只苦了那些太医与我们这些下人。宸王不肯用药,将侍候的宫人全部逐了出来。众人正六神无主,却又听得冥王宫传旨过来:今夜冥王设宴招待天界来使,不能前来探望宸王。令太医好生侍候,若宸王不适,便搬至北阳宫去静养即可,不必先禀冥王宫。
众人更是慌乱,别说北阳殿,宸王现在连人都不肯见--太医与侍女在留云殿门前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却也听不见宸王开口说句话。怜夏等人不放心,想进去看望,刚至殿门就被宸王赶了出来。
宸王宫的下人们纷纷提心吊胆,从未见宸王发过脾气,不想居然是如此的惊天动地。况且他又病着,只怕这次要弄出大祸来呢。
我却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小屋里,木呆呆地想:宸王如此震怒,可是为了昨夜冥王的轻薄?
又想起我初见宸王那夜,冥王将他揽入怀中,耳鬓厮磨,亲密如斯,也不曾见宸王抬了抬眼皮。
又觉那莲子在我胸前,竟是火烫一般。我伸手入怀,将它掏了出来。月光下,莲子粉白晶莹,光艳夺目,仿佛吸尽了天地灵光一般。
正如那夜月华中的宸王殿下。
我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背后一阵风袭来,眼前一黑,正待要嚷,张开的嘴已被布堵了起来,一样东西便将我兜头套住!然后又觉浑身一轻,双脚已经离地。似乎有人把我扛在了肩头!一个粗重的声音低声喝道:"要命便不要动!"
我听得耳边风声骤起,知道被人挟持,却也无法。心下暗忖:我到幽冥仙界时间不长,一介下仆,惹得上什么仇人是非?竟这样大费周张地捉我?--也不曾听闻人间有登仙之术,我在人间的孽缘可以来寻事?又念着刚才那一番折腾,莲子已经不知滑落何处,莫要被人捡去了才好。正想着,那人却已经将我放下地来,取下了蒙头。
我从嘴里拉出堵嘴的布来,定睛看看情形,才松了一口气。原来那人并没有把我带出宸王宫,只是将我带到宸王宫的雪松林中了。这个地方原是个小小猎苑,放养兔鹿无数。因为宸王不来狩猎,树木日益繁茂,竟成了气候。一向没有什么人迹。再一定神,发现我身边已经站了四五个人。不远处却有一人,背倚一棵雪松,指间正玩弄着那枚莲子。我心下一慌,脱口道:"那是我的。"
那人背光而立,只见得身形高大,却看不清楚眉目。听我这样说,淡淡道:"这是你的?"声音低沉,似是个青年男子。
我心下一想,虽不是我的,但也肯定不是你的。便道:"你还来给我便是。"正想伸手去要,忽觉颈上一凉,身侧一人袖中匕首已横在我颈前。
那青年道:"你只要告诉我这莲子是从哪里来的,我便不伤你性命。"
我心下想莫吃眼前亏,便缩了手,道:"捡的。"
那人似是不信,问道:"哪里捡的?"
"荷塘边。"我答。z
那人冷冷道:"你可知道这是谁的?"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答道:"不知道。"
那人道:"既如此,我帮你还了吧。"说着就要走。我大惊叫道:"你......你别走!"
那人转身回来,也不开口。我只好呐呐道:"你......还了我,好不好?塘中还有许多莲子,我去多多摘来与你,可成?"
那人也不说话,我只觉得他一双眼睛在我身上上上下下游走,好似要把我穿透一般。半晌,听他道:"你知道这莲子是谁的,是不是?"
我叹了口气,就知道自己骗不了人,只好道:"是,我知道。你还了我罢。这莲子说不定有人等着救命哪......"一语未了,只听那人悠悠说道:
"我也知道这莲子等着救命......你现下就去找莲子的主人吧。告诉他:星宿想见他,问他肯不肯赏这个脸?"
呤冬本不想让我进去,但老太医们大约已是跪的腿脚酸麻,便道:"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便让我进了留云殿宫门。
我不敢贸然挑起帘笼,便在宸王房门边跪下,轻声禀道:
"殿下,外面有位叫星宿的人,说想要见您。"
里面寂寂无声。我正自担心,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宸王开了口,低低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
"你是谁?"y
"我......我是小童清风。"我道。
"你刚才说什么?"b
"外面有位叫星宿的人,说想要见您。"想想又补了一句,"他现在在雪松林里。"
又是良久无语,我正想出声询问,宸王却低声道:
"你说给外面的人:叫他们散了吧......你......把药端来吧。"
我依言出来,对外面的太医侍女们说宸王让他们回去歇息。呤冬不放心,自去问了宸王,才惴惴传命下去。太医本来想借机为宸王再诊治一番。我悄声对怜夏言道:殿下已经肯吃药了,莫要不知进退,又惹怒了他才好。怜夏想了想,便劝住了太医。太医也怕再惹出事端来,便教了我如何用药,又嘱咐了一通用心侍候,小心脑袋之类的话,这才慢慢离去。
我见四下已无人,便轻手轻脚下了殿前游栏,正想去寻星宿。不料一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耳边道:"我在这里。"
我吃一惊,才发现那星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我身边。这时幽冥月亮从云中出来,正照在他脸上。细看之下,剑眉星目,虽不及宸王风华。但眉间霸气,竟只有冥王才能及得一二。见我发愣,他也不理会,自转身进了宸王房间。
我自是担心,忙端起药碗追了上去。
见我们进来,宸王竟支起身子,对星宿淡淡道: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g
星宿忙大步走到他身边,扶他躺回枕上,笑道:
"怎么,不能来么?--怎么瘦成这个样子?"虽是笑语,最后一句却带着说不出的温柔。
宸王刚想说话,却又咳嗽起来。星宿忙扶他在怀里,轻轻拍他的背。我端上药碗,道:"殿下,药......"
星宿从我手中接过药碗,笑道:"宸,你这个小童甚是乖巧,做主子的,也该记得赏点什么吧?"
宸王看他一眼,道:"好。"
我却忘却跪下谢恩。
因为宸王那双金眸,那双时常沉静如水无波无澜的美目。
竟也能露出这样的眼神。
绵绵爱恋。
我已是痴了。
我发怔间,星宿将药碗端到宸王唇边,宸王淡淡别过头去,道:"苦死了,我不喝。"
星宿眼珠子差点儿瞪出来,道:"你道这是玖瑰糖么,药哪里有甜的?--别使性子,快喝,瞧你,嘴唇都裂了。"
宸王瞧住星宿,美目闪动,轻声道:"你先答我,为什么到这里来?"
星宿哄道:"你喝了我就答你。"
宸王叹口气,就着星宿的手将药喝了下去。我回过神来,赶紧将碗接过来,道:"殿下,我在殿外候着。"说着,便退了出去。
退至殿外,一个人影闪到我面前,道:"这位小哥,请莫要走远了。"
我停住脚,打量眼前人。夜色中看不大清楚眉目,只觉得这人身形高大,却并无粗豪之状。又见殿前花影中,影影绰绰地有几条黑影。料想必是星宿的手下了。我笑道:"尊驾放心,我知道轻重--敢问尊驾,刚才在下可是劳动尊驾带到雪松林去的?"
那人一怔,答时便带了点笑意,道:"好尖的眼睛,在下的身手果真如此差了么?"
我道:"尊驾说笑了,若尊驾是平常本领,想必也不能留在您这位主子身边。"
那人笑道:"小哥这话,是什么意思,在下倒不明白了。"
我一听这话,知道他已疑我试探,忙推托道:"能入我家殿下眼中的人,会差了么?"
那人笑道:"小哥倒会说话。不知小哥名讳如何称呼?"
我道:"在下清风,不敢当‘名讳'二字。"说着便在殿外台阶上坐了下来,道:"我就在这儿坐着,可成?我也得候着殿下唤人侍候呢。"
那人在我背后立着,半晌道:"清风小哥随意吧。只是在下还想请教--"
我打断他道:"其实我认出尊驾的原因很是简单。尊驾背后的剑鞘,硌得我现在还痛呢--当时在雪松林,除了尊驾,又有谁是将剑背在背后的?清风随口卖弄罢了,还望尊驾不要放在心上。"
那人顿住,半晌方才道:"宸王殿下名动三界,宫中人自是不凡。刚才在下得罪了。"
我笑道:"谬赞了。"心道这客气话说得也可够多的了。这人口风甚紧,看起来也探不出什么来了。而且候门尚且深似海,更何况这仙界王府?今夜我见的多是顶儿尖儿的人物,多言只怕要惹出祸来。想毕,便不吱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