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躬身道:"天军有备而来,我们又肯借道镇魂山,自是占了地利人和。魔军虽势大凶猛,但魔皇行踪不明,几名长老老的老病的病,如今是群龙无首,只怕要一败涂地。"
冥王笑道:"天军兵锋正盛,也该让朕挫挫他们的锐气了--王弟意下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宸王身上。宸王阖目片刻,淡淡道:"不知王兄派哪位将军出征?--王兄不见得也要御驾亲征吧?"
冥王松开宸王,起身在亭中踱了几步,转头笑道:"当然不成,朕与天界定了盟约的呢......如今只能派人暗中相助。王弟看哪位将军合适?"
亭中人人发怔:宸王卧病已久,一向不问朝政要事,今日冥王怎地问起他来?不料宸王竟冷冷一笑,从榻上起身,撩衣跪倒在冥王面前,轻声道:
"臣弟斗胆,请王兄旨意,遣臣弟前去,助魔族领军!"
冥王纵声大笑,盖过了瀑布水声。
我心下不懂,这又是哪一出?
宸王的身体,冥王知道得清楚。
夜夜低烧,病势缠绵。
哪里还能远征沙场?
就算能,他又难道真的舍得放这心上的人儿去受那血雨腥风?
但看今天这架势,冥王竟是有备而来,只等宸王求旨。
我正糊涂,却听冥王已准了宸王的请求。命楚江随行。又嘱咐一番下人好好照料宸王,道三日后来为宸王送行,自去了。
冥王去后,宸王似有些失神。半晌,缓缓步出泻玉亭,对随在身边的众人淡淡道:"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我已经领了旨么?去准备吧。"
怜夏怯怯道:"殿下......怎么说去就去呢?陛下也知道,殿下的身体......"
宸王举起一只手打断了她,淡淡道:"为主分忧不是该着的么?"他声音虽轻,但那讥讽之意众人却听的明明白白。见众人还愣着,宸王苦笑道:"我不要紧,身体么,两三日内就会好--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清楚。"说毕,遣众人散了,自带着我与怜夏等两三人回鸣涧馆去了。
一进鸣涧馆,宸王便大步向书房走去。刚刚要进去,又想起什么,回头对我吩咐道:"清风,你到文渊阁去,把镇魂山脉图给我要来。"
我答应一声,出来便去那文渊阁。路上撞着桐影。
"去拿镇魂山脉地图?"桐影道:"那可好多着呢,你一个人只怕搬不动。我随你去吧。"
我正求之不得,便与他一同去那文渊阁。桐影也是个爱说话的,一路上叽叽喳喳,讲的尽是眼下的这件大事。我乘机问道:
"殿下不是王弟么,陛下怎么好似指着他去领兵的样子?朝中无将了么?"
"哎嘿哥哥不知道。"桐影听我问,便道,"朝中那些将军那里比得上我们殿下?十年前殿下的名头儿是‘镇魂君'呢。三百年前老冥王还活着的时候,幽枉狱鬼族叛乱,连现在的陛下,当时的王太子都制不住了。殿下当时才一千六百多岁,还在弱冠的修行,竟只三个月就平了乱,将叛乱的七十一名鬼王尽镇在了背阴山下了。一时‘宸王'二字,名动三界呢。老王当即令殿下驻守镇魂山脉。从此‘镇魂君'的名头就越传越响了。"他说的摇头晃脑,满脸神往。
"那为何后来不让殿下领兵?"
"那可不知道。一百七十年前现在的陛下即位,就将殿下召回冥都了。"桐影道,"大约陛下是念着至亲骨肉吧?虽不领兵了,陛下对殿下的爱重,那真是有眼珠子的都看得到的。十年前的冥界,殿下能当一半的家呢。后来有一回,殿下代陛下出使天界,回来不多久就病了。这一病就是十年......"
我俩谈谈说说,到了文渊阁,取了地图,送至鸣涧馆。宸王命怜夏赏赐桐影,喜得桐影满脸是笑。冲我偷偷作了好几个揖。我肚里暗笑,他打的原来是这个主意。
宸王遣我和怜夏呤冬等人退下,自己便一人留在了书房里。
宸王如此,北阳殿里自是忙乱异常,为三日后的出征做准备。
(三)
那夜我又睡不着,但出来乱走却不是因为我睡不着。
而是因为书房里还亮着灯光。
守在门口打盹儿的呤冬见到我,有些诧异,笑道:"小风,怎么还没有睡?"
我问道:"呤冬姐姐,殿下......还在忙么?"
呤冬叹口气,正要说话,宸王却自己开门走了出来。见我们俩人,他很明显地吃了一惊。轻声道:"你们......还没有睡?"
呤冬忙迎上去,道:"殿下还没睡呢,婢子可不敢让殿下独个儿耽着,晚上还要用一遍药呢......"
宸王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问:"太医院新开的方子?"
呤冬笑道:"是。陛下有旨给太医院那帮医正,说若调理不好殿下身体,他们也就不用在太医院呆了,去阿鼻狱看狱门罢了。几个太医今天下午来了两三遍呢,见殿下忙,不敢打扰殿下,只留了药。"
宸王淡淡道:"知道了,你去端药来吧。"见呤冬要走,又道:"没睡的必定不止你们俩--叫他们都休息去吧,我不耐烦他们啰嗦。留你和清风在这里就是了。"
吟冬答一声"是",自去了。宸王在窗下一张软榻上坐下,支着额头皱了皱眉,道:"今儿个看的时间太长了,清风来帮我揉一揉。"
我忙走过去。宸王侧身横躺在软榻上,我跪在榻边,为他轻轻地揉捏。宸王懒洋洋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几下,道:"把这头发解了吧,反正马上要睡了。"
我依言为宸王解开头发。宸王家常并不戴冠,只抽下发簪,解了结发青绦便行了。一头乌发散开来,如云似瀑。几缕长发飘落,拂在地上,我怕弄脏了,忙拾起发梢搭在榻边。目光一闪,就见宸王颈中,光华灿烂,却不是那枚玉莲子?又见宸王颈上血痕已淡,心念暗动,道:"殿下......"
宸王懒懒道:"什么?"z
我鼓起勇气,问道:"殿下真要出征么?"
宸王睁开眼睛,眼角扫我一下,道:"清风,你莫不是也要问我什么身子骨?我可听得不耐烦了。"
我红了脸,答:"不是--"y
呤冬却在这时端了药进来,道:"殿下用药吧。"
宸王不似前几日那般见到药便满脸厌烦,点点头道:"放在这里吧,你去帮我收拾一下书房,那些地图我要带走,别弄乱了。"
呤冬怔了怔,道:"婢子先侍候殿下睡了再去--"宸王不耐烦道:"我还没打算睡--而且清风也在这里,要什么我叫他侍候就是了。"
呤冬不敢再说,便去了书房。我也不敢再问,只细细为宸王揉捏,宸王却道:"清风,你刚才要问我的,究竟是什么?"
我呐呐道:"奴才只是随口......"b
宸王淡淡道:"清风,你不是笨人,不知道我喜欢说话清楚么?"
我心下一颤,知这主子已经把我心思猜了个透,便壮起胆子,道:"殿下果真要去与那天帝军交战么?"
宸王长长吐一口气,淡淡道:"你看今天王兄的样子,我能说不去么?"
我道:"可是星宿......"g
宸王静静道:"就叫九曜吧,当今天帝叫个这么可笑的名字,也亏他想得出来。"
我吓一跳,宸王微笑道:"你反正也猜了个八九,有什么好吃惊的。"伸手从颈上扯下那枚玉莲子,在手中细细摩挲,喃喃道:"若没他的灵力护持,你道琢玉莲真的能在冥界开花么......"他说得平淡,我听在耳里,却是五味杂陈,低头道:
"殿下......那真的要与九曜陛下作战么?"
宸王叹道:"如今......由不得我。"
我问道:"九曜陛下对殿下说过他要攻打魔界么?"
宸王道:"他......其实这次我真的猜不透,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本以为他只是来与王兄会盟的......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心念一动,问道:"殿下会胜过九曜陛下吗?"
宸王笑道:"清风你果然没上过战场,战事哪有说得准的?而且......天帝可也不是简单人物。"见我瞧他,又笑道:"宸王殿下自然也不简单--把药端过来吧。"
我把药端到宸王面前,笑道:"殿下今天倒耐烦喝药了呢。"
宸王接过药,听我说这话,眉头一皱,冷笑道:"自然--王兄终于要我病好了嘛。"说着一仰头,将药咕噜咕噜喝了下去。把空药碗递给我,道:"还是苦--倒茶来给我漱漱。"
我忙捧过茶来,心下颤然。
竟是冥王,让宸王一病十年!
宸王这十年,究竟是怎样的苦闷?
冥王又是以怎样的心,囚了宸王十年?
我看着宸王,俊眉修目,年轻柔和的线条中却透出朗朗英气,想着十年前不知是怎样的少年英豪,一时竟痴了。
宸王转脸,见我呆怔怔地看他,微微一笑,道:"夜深了,明天还有得忙呢。早点睡吧。"
我回过神来,忙道:"是--今晚可还点安息香么?"
宸王笑道:"只有宫里才有这么多讲究。难不成我还要叫楚江带几捆熏香?若是这样,干脆把你和呤冬霄叔全都带上得了。今天就不点香了吧,免得离不得这儿了。"
我大惊问道:"殿下不带我们去?"
宸王有趣地看着我:"我是去魔界领军,人都不能多带,带侍从去做什么?"
我急道:"殿下身边......总得有个臂膀吧!"
那楚江将军,必定是冥王派着监视宸王的。
宸王难道真要孤身一人,去那血雨腥风的沙场,去与那刻骨爱恋着的心上人交战?
宸王看看我,转了眼光淡淡道:"当然--肯定有护卫,但你们还是留在宫里的好。"说着从软榻上坐了起来,掩嘴打了个呵欠,道:"呤冬收拾了这半天。那地图实在是繁,叫她明天再忙吧。"说着正要起身,却又想起什么,把手中一直握着的那粒玉莲子递给我,道:"这个......还是留在宫里吧。没有了它,琢玉莲可就要谢了呢。"
"殿下!"我唤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宸王的脸被长发遮了大半,看不清表情,只听他语气平淡的怕人:
"其实......谢了也好。"
第二日楚江将军早早便到了北阳殿,说是奉冥王之令来送军报的。宸王便留他解说军情,两人一直讨论到了中午。楚江将军陪着宸王用了午膳,方才告辞。
宸王命我送楚江出去。我应了一声,低着头到了楚江面前,道:"将军请随我来。"便领着他出了鸣涧馆。
刚出鸣涧馆,楚江便问道:"不知这位童子怎么称呼?"
我低头道:"不敢当‘称呼'二字,小人清风。"
楚江冷冷道:"清风小哥好知礼,头也不敢抬一抬?本将军如此骇人么?"
我干笑道:"将军虎威,自是惊人。"
我们两人正穿过北阳殿东面的御苑,我见四顾无人,赶忙加快脚步。不料一只虎钳样的大手一把捏住了我的脖子,将我推进旁边的一座小小假山。
"清欢,果真是你!"楚江压低嗓门,在我耳边沉声喝道:"你怎么混到了宸王殿下身边?还做了他的贴身侍从?"
我被他捏的喘不过气来,自然也回不了话。他略松一松手,道:"说!"
我喘口气,道:"大夏朝的奋威将军既然都做了冥界的楚江将军,我一个小小童儿,到这里当差,也不出奇吧?"
楚江手一紧,我喉咙一窒,只觉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却听他道:"我本就是冥界楚江,只是下凡历劫而已--你一个下贱娈童,有什么资格混入冥界王府?"
我断断续续道:"若要谋害清风性命,也莫在这北阳殿,宸王殿下眼皮底下做,手脚干净不了。"
楚江怒极反笑,咬牙道:"好好好,我早知你不简单。当初迷惑夏帝,让我受了那老头儿多少肮脏气。又让我与萧祺兄弟反目,害我枉死军中。你倒说说,这笔帐我怎么与你算?"
我道:"定南将军当初就想杀我为你报仇的,我本来就要认命。只是天可怜见,宸王殿下救了我......"
"放屁!"楚江粗鲁喝道:"宸王殿下冷面冷心,怎么会救你一个下贱娈童!"他突然想到什么,眼睛里忽地冒出火来,"难不成你居然迷惑......"
我打断他,怒道:"你少胡说,宸王殿下也是你嚼得舌根的?"
他一把把我按在假山壁上,粗砾石壁硌得我肌肤生疼,他却冷笑道:"你几时这么忠心报主来着?当初我养你两年,进宫时也没见你依依不舍。如今在宸王宫中才几天,做出这样子给谁看?"
我冷冷道:"当初将军也只当我是娈童,我有什么好不舍的?"
楚江咬牙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果然是真的。"
我凉凉道:"可没说到娈童什么事--将军放手吧,给人看见你把宸王殿下的贴身小童按在山子石上,算个什么事呢?"
楚江松了手,盯着我,眼睛里象要喷出火来。半晌,道:"你好--若放了你这妖孽,我楚江这几千年的修行,宁可不要了!"说毕,甩手大步去了。
我抚着喉咙,呆怔怔地滑跌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楚江......奋威将军萧尧,上天居然又让我遇着了你。
大夏王只毁了我三年,你却毁了我的心......
两天后,宸王轻车简从离了冥都。带了楚江将军与十名侍卫,据说全是从冥宫禁军中挑出来的精锐。
还有我。
楚江将军说:宸王身边离不了人,女子又不能上战场,只好寻个侍童。
宸王没有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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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王名义上是代兄巡视边疆。但我们心知肚明:我们是要去魔界。
要去魔界,必须先得经过镇魂山。
这镇魂山极宏伟,绵延数千里。是天冥人三界交界处。地势极为险要,因此天冥两界都派了重兵驻守。据说镇魂山中的道路极为险峻,若错入三界交界处,便会被天冥两界布下的结界撕得元神尽毁,既无法再回上界修行,亦无法再入轮回。
魔界本在冥界西北方向,与天人两界没有接壤。但魔族都城蜃云城所在的擎天山与镇魂山的一条支脉相通。此次天军向冥界借道,借的就是这条支脉中的一条小路。
我们一行人昼夜兼程,骑坐的巨聿又极为神速,第七天上就到了镇魂山。
宸王下令就地休息,明日再去楚江驻守的七绝关。楚江等人忙去扎营。
一路上风餐露宿,但宸王脸上却不见一丝波澜。我禁不住暗暗咋舌,大赞这位贵公子果真是军旅捻熟,竟似比在冥都时还要神采飞扬。
我却是大吃苦头。在人间连马都不曾骑过几回。此次骑的却是巨聿,性子燥烈,速度惊人。大翅一展,直冲九天,我但觉耳边风声呜呜,吓得连眼都不敢睁一睁。幸得宸王命一名侍卫与我同骑,我才稍稍放下心来。每次上路只抱紧前面人的腰,咬牙苦撑便是了。
一路上楚江并不曾怎样为难我。大约是我常在宸王身边,碍着王弟殿下,不敢生事吧。
宸王对我却也不甚在意,他对军旅生涯,比我习惯得多了,根本不需要我侍候。他常常在晚上对着孤灯,一看军报就是老半天,凝神想他的军国要事,让我在一边昏昏欲睡。
今天宸王却似心事重重,我唤他进营帐时,发现他一人站在一个小小山坡上,静静地眺望云遮雾绕的镇魂山。山风吹起他的月白长袍,那原本就有些单薄的身子竟带出些乘风归去的飘逸来。